第97章 西去
深夜,残月如钩。
月光透过云层,照在两张狼狈的脸上。
周桂香借着这点微光,窸窸窣窣地在怀里摸了半天,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一层层打开,露出两个掺了麸皮的硬饼子。
她拿起一个,掰开,一半放回包里。另一半塞进身边那姑娘手里。
“二小姐,你吃。”她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姨不饿。”
姑娘低头,看着那块能硌疼牙的饼子,没有推辞。
她默默地接过来,手指用力,仔细地将它掰成两半。
然后将稍大的一块,硬塞回周桂香手里。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一起吃。”她说。
富家小姐的矜持,早已被逃难路上的尘土和鲜血,磨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乱世中相依为命的坚韧。
桂香看着塞回来的半块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些水光,最终默默接过。
姑娘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饼,用力吮吸唾液才能慢慢软化下咽,拉的她喉咙都疼。
她的脑子里,反复回荡着白天那四个字:
“不再西撤”。
像一堵忽然砸落的高墙,截断了她心中通往后方安全区的希望。
她握着饼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逃离日军先遣队的那几天,她们身无长物,像水上的浮萍,无根无依。
爹虽然给她们每个人的衣角里,都缝了点“救命钱”和干粮。
但干粮再如何省吃俭用,也在一周前彻底耗尽了。
她甚至动过念头,想用那点钱去买两张最便宜的车票。
但别说去西安或重庆,她们连站台都没有资格进去。
就在她们饿得眼冒金星,几乎要倒在路边的时候,遇到了这支正在“西撤”的部队。
当时,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难民,曾苦笑着对她们说:
“跟着穿军装的,总归…土匪溃兵要顾忌些吧…”
这句话,成了她们,也成了许多难民坚持下去的理由。
于是,她们混在几十名难民里,像依附在巨兽身后的影子,远远跟着。
哪怕被驱逐,哪怕他们态度恶劣,哪怕几次加快行军速度,她们也咬着牙撑了下来。
心里带着点虚幻的安全感。
至少…至少不像鬼子那样,见面就滥杀无辜。
就在这时,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抽烟的士兵,忽然爆发出激动的咒骂,打断了杨怀澂的思绪。
“操他娘的!这是要把咱们留在这儿当炮灰,堵日本人的枪眼啊!”
另一个声音带着绝望:“长官要挣前程,凭什么卖咱们弟兄的命!”
但随即又有人愤懑的反驳:“瞎说,咱分明是要拦住太行山的那群!”
杨怀澂听着,脸色在月光下愈发苍白。
她猛地清醒过来。
这些人自己都不愿意留下,他们自身难保,根本不可能,也从未想过要庇护他们这些累赘。
这一路上被刻意忽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们饿得实在受不了。
香姨曾跪下来,向一个看似面善的军官哀求,想讨点吃的,却被对方身边的人嫌恶地一脚踹开…
她只能咬牙拿出自己极为珍视的白玉挂坠,曾经价值几百大洋,递给一个长官,想换点吃的。
她甚至放下自己的面子,对他说了好多好话,几乎是哀求着。
那军官拿起玉坠,对着光挑剔地看了半天。
最后,才像施舍一样,扔给她五个干硬的面饼…
还有那些士兵休息时,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难民中的年轻女子,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路过他们这些蹒跚跟随的难民时,眼中没有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嘲弄,大声呵斥着:
“滚远点!别挡道!”
“真他妈碍事!”
这支队伍,给她的那点安全感,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就那么轻易的被捅破了。
怀澂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饼渣,抓住周桂香粗糙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了夜风里:
“香姨,他们靠不住了。”
周桂香抬起浑浊的眼看她。
杨怀澂继续道:
“我看他们眼里…只有自己。这里不能留了。留下去,我们不是死在东洋人手里,就是被他们当成累赘丢弃。”
她转过头,望向西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群山沉默,前路未知。
“我们靠自己,继续往西走。山那边…总有能活命的地方。”
周桂香眼中泪光闪烁,紧紧握住她的手:
“二小姐,我都听你的。你去哪,我去哪。”
杨怀澂“嗯”了一声。
她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中,观察着人群,试图找到同路,并且看起来可靠的同行者。
难民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渺茫的前路。
这时,旁边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年轻农妇,怀里搂着一个四五岁、蔫蔫趴在她肩头的男孩。
她正对着一个蹲在地上收拾包袱的汉子,低声央求:
“铁柱大哥,您行行好,就带上俺们娘俩吧。俺娘家就在涉县,不远的。都是往西,正好顺路了不是?”
那汉子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显眼的疤,从眉骨划到脸颊,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他身材魁梧,即使蹲着也能看出骨架粗大。
他没立刻答应,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把几块干粮和一个旧水壶塞进包袱。
杨怀澂心念一动。
她不知道涉县在哪?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往西。
她紧紧注视着俩人。
那汉子收拾好了东西,才沉默的点了点头,默许母子俩跟着他。
杨怀澂松了口气,能带上这母子俩,想必也是一个心善的人。
她赶紧拉着周桂香,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在离那汉子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先朝两人微微颔首,目光主要落在那位疤脸汉子身上,坦诚的请求道:
“这位大哥,大姐,我们也往西去。这路上不太平,我们两个妇人实在艰难。不知能否…搭个伴,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那农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边老弱的周桂香,没说话。
她自己也是求人带着,没资格替铁柱大哥做主。
疤脸汉子,赵铁柱抬起头,审视的目光在杨怀澂脸上停顿了片刻。
她虽然身上脏兮兮的,发丝凌乱,但那份说话的仪态,与周遭的农妇截然不同。
他又看了看她身边依靠着她的周桂香,以及春妮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沉默着。
那沉默带着压力。
杨怀澂心一横,将自己和周桂香几乎空了的干粮袋微微打开,露出里面仅剩的一块半的饼。
“我们…还有些干粮,能支撑几天。路上愿意和大家分着吃。”
她知道,这是她们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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