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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落鞍岛之约


谈易和岳龙雨约在天宁高中门口的文化街碰面。

因头上包扎伤口的纱布未拆,谈易戴着宽大的白色渔夫帽遮挡,格外清凉素净。

青天白日的,两人坦荡地站在阳光下,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礼貌适当的距离,这让谈易觉得昨夜缩在角落里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幻梦。

岳龙雨套了件黑色T恤,勾出流畅的紧窄腰线来,谈易多看了几眼,想到在黑暗里,自己搂着他腰身时的真实触感,脸上一时有点发烫。

“怎么了?”

岳龙雨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却一无所获,他疑惑地发问。

谈易不擅长撒谎,纵然想掩饰,也还是说出了心声:“你穿黑色挺好看的。”

岳龙雨被突如其来的夸奖惹得一愣,脸上的笑容渐渐放大,刚想靠近,恰逢马路对面几个准高三的学生刚下补习班路过,谈易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岳龙雨脚步停顿,莫名地竟然害羞起来,他挠挠头,低声说:“去根莱坐坐吧。”

“好。”

根莱是天宁高中附近一家有些年头的奶茶店,开店至今,已从单人宽的小门面拓成了体面的小二层,算是所有天宁校友不可或缺的回忆寄存地。

已经放暑假了,店里人少,二楼更是冷清,谈易和岳龙雨点完饮品之后去了楼上。

二楼都是沙发式的双人卡座,谈易先坐进去,本以为岳龙雨会去对面,哪儿知道他还站在沙发边,似乎在等待谈易往里挪动,给自己腾出座位。

谈易默默地往里,让出一个身位。岳龙雨果真坦然地坐了过来,两人并排,胳膊肘之间只有一拳的距离。

空调的冷风出口正对着座位,谈易感觉到些微的凉意,但大部分冷风都被岳龙雨挡住,他身形高大,灯光下,他的影子笼着谈易,像某种熨帖的拥抱。

所以很快地,谈易意识到为什么岳龙雨要坐在自己身侧。

他们几乎都在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对视,也没有交流,岳龙雨甚至双手乖巧地摆在桌上,指尖相对。

这么矜持啊,谈易有些好笑,她清了清嗓子,极快地,她的余光看见岳龙雨胳膊突然顿住,好像是在紧张。本想打破沉默的谈易突然缄口了,仿佛刚才只是单纯因为嗓子不舒服而出声,她坦然地坐着,却饶有兴味地等待岳龙雨的反应。

很奇怪的期待感,带着一点隐秘的、想要恶作剧的捉弄心思。谈易想,她竟然会觉得观察岳龙雨的生疏和无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谈易有意维持的沉默中,岳龙雨先忍不住了。

他偷眼去看谈易,  目之所及,  是她微垂的眼睫、小巧的鼻尖,和……

岳龙雨无意识地轻轻吞咽,心里痒痒的,好似野草新生一般,大脑对某些画面和触感的记忆渐渐苏醒,但很快,他又以强大的理智之火燃尽了那丛肖想的野草。

不许瞎想。他这么告诫自己。

总要一步步来才好,他们还没经历过正常情侣该有的流程,比如拥抱,比如牵手。

咦,牵手?

下一秒,春风吹又生,岳龙雨的小心思再度活跃,视线好像有了自己的主张,落在谈易的手指上。

掌心好像出了汗。他想,如果就这么握着她的手,她可能会不舒服。

岳龙雨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心,又抻了抻手指悄悄晾了会儿,让皮肤表面变得干爽。

准备就绪,那么,要怎么伸出手才算自然呢?

岳龙雨动了动身子,往谈易的方向极小幅度地挪了一厘米——是,以谈易的余光来看,只有一厘米。

谈易直觉里隐约猜出岳龙雨想做什么,但又因自己这个猜想的实际内容感到震惊。

不会吧?

她想到从前和杨星宇刚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是在图书馆,他们同时去拿水杯去接水,两人的手指不期然搭在一起,然后,好像一切都在无声中水到渠成。

可现在,岳龙雨如此郑重其事又小心翼翼,反倒让谈易也无端紧张起来,她甚至微微挺直腰板,想着:他打算怎么做呢,自己该怎么……配合他?

以他的性子,也许会出其不意,一把将自己的手抓过去?

总不会是直接按在墙上那种吧?

小伙子血气方刚,可能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是要先提醒他自己脑袋后面有伤,就算受偶像剧荼毒,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来。

“谈易。”在两个人都不自觉绮思联翩的当口,岳龙雨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来了。

谈易谨慎地:“嗯?”

“你……手冷吗?”

谈易没记错的话,上周就已经入伏了。

她终于忍不住,头低下去,两肩轻轻耸动起来。

好一个“霸气岳龙雨”。谈易怎么也没想到,亲密关系里的他竟然会是这样的表现。

“很好笑吗?”岳龙雨被谈易笑得怪不好意思的,努力找补,“我主要是觉得,这里空调温度打得比较低……”

“别说了,本来没那么好笑。”谈易身子发颤,她伸手扶着桌面,笑得后脑隐隐作痛,谈易不得不让自己忍住,抬手按着脑袋,制止岳龙雨,“你要是再说下去,伤口就崩开了。”

岳龙雨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嘲笑了。有人恼羞成怒,伸手直接揽过谈易,她太轻,岳龙雨没费力就把她整个抱上膝头侧坐着,不服气地看她。又担心真的惹她牵动伤口,便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这姿势太暧昧,谈易眼角还留着方才笑出的泪,这会儿好容易缓了过来,后知后觉,视野突然被岳龙雨那张带着小脾气的脸填满,她有些发怔。两人对视了几秒,谈易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平静自然地放进他手中与他相握。

“龙龙。”谈易轻声说,“你很柔软,也很可爱。你真的很好。”

前两个形容词于他而言都很新鲜。岳龙雨困惑地扬眉,似乎想得到更确切的解释。可他看见谈易现在这个模样,又觉得她现在很高兴,因她眼里跃动着某种让他很受用的光泽。

解不解释,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隔了一会儿,店员上楼来送茶饮,谈易坐回自己的座位,顺势偏头去看墙壁上厚厚的便利贴。

和很多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一样,根莱内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写满了少男少女心事的便利贴,谈易随便瞅了两眼,就看见一张粉色贴纸上写着一行亟待解码的告白:YLY,我喜欢你。

谈易指给岳龙雨看:“和你名字的首字母一样。”

岳龙雨“哼”了声,说:“幼稚。再说这肯定不是我啊,我都多久没来学校了,那些陈年告白,早就被更新覆盖掉了。”

听听这口气,那些……

谈易扬眉,说:“我知道了,你很受欢迎。”

岳龙雨想分辩几句,可店员还在,他又把话吞回去,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墙,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粉、绿、黄、白一片,唯独墙角一处贴着张淡金色的便笺,不是粘在墙上的,而是用大头钉钉上去的。

岳龙雨的目光跟过去,本来只是随意地一瞥,可几秒钟后,他一下子扬起上半身,看得真切了,眉头皱起,将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谈易,对不起。”

谈易正从店员手里接过红茶玛奇朵,闻言问道:“对不起我什么?”

“是这上头写的。”岳龙雨嘀咕,“还有日期,20190518。没多久之前呢。”

谈易没当回事,拿方才岳龙雨的话噎他:“我都毕业多少年了,这肯定也不是我啊。”

“这种便笺不是店里提供的吧?”岳龙雨问店员。

店员抬头看了眼,笑笑,说:“不是。有的客人会用自己的便笺纸,也正常。”

谈易见岳龙雨还当真了,低笑:“也不知道是谁幼稚。”

岳龙雨半是好奇半是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掀那张便笺。便笺下面相同的位置覆盖着一张同样颜色的便笺纸,以相同的笔迹写着相同的一句话——谈易,对不起。

不同的是,时间是20180518。

岳龙雨额角轻轻一跳,继续往下掀,果然,下头叠着好几张纸,越往下翻,纸张越陈旧,笔迹也褪色得越厉害。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年的5月18日,都有人写下这句“谈易,对不起”。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谈易见岳龙雨跟那沓便笺较上劲了,好笑地凑过来,看着他一张张翻阅,面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淡笑,变得僵硬,最终又重归于平静。

岳龙雨一直翻到最下面那一张,时间定格在2011年的5月18日。

“请问,你知道这些纸是谁钉在这儿的吗?”出于某种不安定的情绪,岳龙雨问店员,“这人……贴了这么多年同样的话,居然都没被覆盖掉。”

“不知道。”店员探头看了眼,并不觉得意外,说:“我们这面墙是整个从老店址移过来的,下头压了十好几层呢。脱胶了,就用钉子固定回去,老板说这是一种情怀,除非咱们店不开了,否则绝不能丢。去年有以前的学生来,居然找到了自己十年前写的字条,厉害吧。”

“那就不奇怪了。”岳龙雨说,“这人肯定是每年都过来,把往年的找出来,写了新的之后,再一起钉回去……连续写了八年,他是有多对不起这个谈易啊。”

最后这句话,岳龙雨是看着谈易说的。

谈易没有接他的目光,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喝了口红茶。

店员下楼去了,岳龙雨也坐回谈易的对面,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谈易的年龄:“2011年的话……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在上初中吧?那恐怕确实不是你。”

岳龙雨不知道谈易从前跳级又休学的事,谈易也无暇向他提起,现下她更是不知道要从何而说,只是笑笑,把话题岔开:“好了,我今天找你出来,是有正事要问的。”

岳龙雨盯着谈易通红的耳郭发了会儿呆,才顺着她的话搭腔:“什么事?”

谈易言简意赅,只说自己想刺激刺激理科班那些孩子,让他们好好应对接下去的月考:“普通的奖金制度他们估计都腻了,你觉得我给个什么彩头,能让大家更有动力?”

按照“星光教育”历年的月考传统,考后学校必定会按照名次给予现金奖励。这奖项对初中生激励作用尤其大,对高中生来说最多不过锦上添花。而且只有前三名才有奖励,学生但凡惰性高一点,就提不起半点兴趣。

“那就改改制度,把直接给现金改成抽奖。”岳龙雨说,“让考进前三十的学生都有机会参与。”

他三言两语,倒让谈易眼前一亮。

“但有一点,你得提高最高奖项金额。比如原来第一名能拿一百块,现在奖池里面至少要有一个二百块的奖项。”

谈易点头,顺着岳龙雨的思路改进:“如果是这样,刺激性是有了,但考前三的孩子很可能会失望——他们抽中头奖的概率太低了。

我觉得……可以维持原来的奖励制度不变,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个抽奖环节。”

岳龙雨笑:“那你又要破费了,谈老师。”

谈易被困扰了许久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她高兴都还来不及:“但这是值得的,也是有效的。”

“那就是说,我这个提议,你采纳了?”

“嗯!这个提议很好啊。”话刚说完,看见岳龙雨嘴角狡黠的弧度,谈易隐约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岳龙雨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望着谈易:“眼看着……我也要考试了。那你觉得给我什么彩头,能让我更有动力?”

岳龙雨黑白分明的双眸里跃动着期待,说话间,红润的双唇成了谈易视野中唯一的动点。

他总不会是想要……那方面的“奖励”吧。

谈易面不改色,内心慌如跑马:用这种眼神,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这个小孩怎么回事,刚才还夸他可爱,怎么还是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觉得太快了吗?

念头一转,谈易先自洽了。她知道现代社会的男女情爱,快不快并不取决于交往时间的长短,而取决于情感的浓度。

“你说吧。”谈易垂眼,选择了温和地让步,“我……酌情考虑。”

说这话的时候,谈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蜷起,脑子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画面,每一帧都让她很难抬头直视岳龙雨。

岳龙雨凑得更近了,谈易被迫接受来自少年蓬勃的气息,她的心颤动得厉害。

“去落鞍岛吧。”岳龙雨说,“我想陪你去落鞍岛。”

谈易明显怔了一下,而岳龙雨正眨着单纯无公害的眼睛,明朗地望着她。

她立刻开始反省自己:虚长几岁,怎么脑子里就只凭空多了那些废料呢?又小声腹诽岳龙雨:白天的他和晚上的他,还真是两副面孔啊。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落鞍岛?”谈易听见自己囫囵地瞎问。

“约会啊。”岳龙雨理直气壮,“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地方?”

“没、没有。”

“你知道今年啤酒美食节在落鞍岛办吧?”

谈易“啊”了声:“听说过。”

“前几天传出消息,说是今年请了几支很有名气的乐队来,就在度假村海边沙滩,要同步搞个小型音乐节造势。奶油还在跟我说,听说M·O乐队要来,几个群里都疯了,打算蹲点抢票。”

信息落后的谈易不知道这茬,但也晓得M·O乐队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什么时候开始抢票?”

“明天零点网上售票。票价也不算高,二百五十八元一张。”

“很难抢到吧……”

“那肯定啊。”岳龙雨说,“周边城市的歌迷都会参与抢票的。”

谈易被挑起了兴致,但又想到自己历年来参与所谓秒杀活动的惨烈战绩,顿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以我的手速,抢不到的。”

岳龙雨翘起嘴角:“还有我呢。”

“抢票这东西可是玄学,跟智商没有关系。”

“放心吧。”岳龙雨得意扬扬,“包在我身上。”

这么臭屁,谈易好笑地瞥了眼他空荡荡的后背,随口接茬:“我怎么没看见。”

岳龙雨顿了足足有三秒钟,不可思议地扬眉看向谈易:“你该不会是在说冷笑话吧。”

谈易绷着脸低头喝红茶:“没有啊,很冷吗?”

岳龙雨大感新鲜,笑得胸口震颤,低头想看谈易的表情:“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幽默细胞。”

他挨得太近,二楼虽然没人上来,谈易还是有点臊,左手曲肘格挡着岳龙雨的腰往外轻轻地推,小声嘀咕:“大惊小怪……”

“谈易……”岳龙雨用咬耳朵说话的声音念她的名字,“我好喜欢你。”

谈易心里酸酸胀胀的,却岿然不动。

岳龙雨:“我好喜欢你。”

谈易暗暗咬了下唇内侧,坐得笔直:“听见了,你说过了。”

“我……”

“岳龙雨!”谈易低低地呵止住他过于缠绵的告白,正色回望过去,却在遭遇岳龙雨的目光之际,下意识躲闪开了,“你……你正常一点。”

“还有多少我没看出来的你。”岳龙雨灼热的视线探过去,“谈易,我全都想知道。”

“慢慢来吧,以后再说。”谈易招架不住,匆匆起身,“我还要备课……先回去了。”

“胆小鬼。”岳龙雨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当晚零点过后,正当谈易对着手机抢票页面显示的“已售罄”三个字叹气的时候,岳龙雨发来一张订单截图,上头有五张门票。

每人限购五张,谈易失笑,回他:“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岳龙雨:“其实这是奶油抢的,我妈那边有内部票,我本来想着要是抢不到就问她要。既然买到了,那当然更好。”

怪不得白天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谈易问他:“还有多余的吗?我跟你再买两张,放到月考的奖池里。”

岳龙雨当即回复:“不行,约会怎么能带‘电灯泡’,一张都不多。”

谈易:“小气鬼。”

岳龙雨:“小气鬼和胆小鬼最配。”

落鞍岛音乐节门票确实是抢手货,第二天刘磊打电话给谈易,问她想不想要门票:“我们市委分了不少内部票,但那几天我要陪媳妇儿回娘家,去不了,你想去吗?”

谈易知道刘磊和孙屹然的关系,也猜得出他是什么心思,直言道:“我答应和别人一起去了,你那里要是有多出来的票,我跟你买可以吗?刚好给我们班的学生当月考抽奖礼物。”

拿人手短,免不了要妥协什么。谈易这话说出来,就算是委婉地拒绝了。

那厢,刘磊冲身边的孙屹然耸了耸肩,给他使了个没辙的眼色。

孙屹然眼中划过失望,努努嘴,示意刘磊答应谈易,刘磊支吾了一会儿,才说:“那也行……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送去给你?”

“我今天全天都有空,不麻烦你了,我去你那里拿吧。”

“啊?你今儿休假?没听说啊。”刘磊一听就来劲了,提高声音,拼命冲孙屹然眨眼,“现在就来呗,我们这儿组局呢,刚好缺个人。”

“我……”谈易本想拒绝,但转念又把话吞了回去,既然决定答应岳龙雨,她总要和孙屹然把话说清楚,多拖一天,对大家都不好。

“那好,我晚点就过去。”

放下电话,刘磊因自己歪打正着的牵线行为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老兄,怎么感谢我?”

孙屹然没说话,他很介意谈易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句“答应和别人一起去了”,他低头翻转着手机,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张幼馨碰了碰刘磊的胳膊,说:“行了你,少说两句。”

“怎么愁眉苦脸的?”刘磊不解,“我看谈谈很好搞定啊。她耳根子软,你这么情深义重的,再说点好话,怎么可能拿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烦什么。”张幼馨不搭理刘磊了,她坐到孙屹然对面去,低声劝,“作为朋友该帮的我都帮你了,要是还不行,也许……是你们缘分不够。”

刘磊一头雾水:“帮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上回喝了个烂醉,你当然啥都不知道。”张幼馨没好气地白了刘磊一眼,见他不高兴了,才解释,“哎呀,那次提到谈易他们辅导学校有个助教,原来是个小混混儿,进过少管所的,一直缠着她。”

“还有这种事?!”刘磊义愤填膺,“这不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行了你,就你那胆子,还给点颜色看看,你要拿着颜料去撒泼吗?”

“不是,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弄的?”

“我有个朋友……你也见过,就是小媛,她男朋友不是在‘星光教育’当老师吗?我就把这事跟她讲了,结果她跑到家长群里去,直接告诉了家长。家长闹了一波,现在学校肯定不会留那助教了。”

刘磊也就嘴上逞能,行动力只有张幼馨的十分之一,他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缺德啊。”

张幼馨没好气地踹了刘磊一脚:“你站哪头?”末了,也自我反省说,“其实是有点缺德,我没想到小媛会那么做,要是闹不好,谈易也会下不来台……”

“可不得下不来台吗?那小媛的男朋友也是老师,这算是同行恶性竞争了吧。”

张幼馨叹了口气:“那不然一会儿谈易来了以后我给她道个歉吧,我是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说这话的时候,张幼馨一直盯着孙屹然。有句话她一直没说,那天其实是孙屹然让她把这事告诉小媛的,张幼馨明白孙屹然对谈易有多在乎,所以推波助澜,帮他做了一回小人。

“得了吧,你这会儿道歉,不是让孙老师难做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磊不笨,看张幼馨的表情和她说的话,心里猜到自家媳妇儿估计是被孙屹然拿着当枪使了,他不软不硬地刺了孙屹然一句,“要我看,背后搞这些其实没啥用。真要自己有本事,还是得主动争取。以前也有不少人追我们家馨馨,还不是被我骗到手了。”

“滚你的。”

张幼馨好笑地推了刘磊一把,一转头,见孙屹然面露颓色,和往日自信从容的孙老师大相径庭。张幼馨顿觉自己和刘磊秀恩爱有点过分,她安慰说:“你这才刚开始追人家,别灰心啊。女孩有点摇摆很正常的,再说,她不都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了吗?说明这是个坦诚的好女孩,她不会脚踏两条船的。”

“我不怕她脚踏两条船,我怕她拒绝我。”蓦地,孙屹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刘磊的三观被刷新,立刻比了个大拇指:“兄弟,你这格局,了不起。”

“倒也不用这么卑微吧,孙屹然,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你得失心不能太强。”张幼馨劝了几句,见收效不大,又求助地看着刘磊,“很会追人的刘磊同志,你有什么野路子吗?”

“我……”刘磊想了半晌,一拍大腿,“整活儿呗。”

谈易按照刘磊发的定位找到目的地,才发现这是一家密室逃脱店,大厅里等待进场的除了刘磊夫妇,自然还有孙屹然。

谈易并不意外看见孙屹然,同几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先玩吧,回头我让我同事把门票送来。”刘磊说。

谈易一滞:“你没带在身上?”

“是啊,本来说是下午去领的,我就让同事代拿了。走吧,快开场了。”刘磊扬扬手里的入场券,“票给你买过了。”

“我很少玩这个。”谈易迟疑,脸上有一丝不情愿,“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一起吧,反正我也是混子。”张幼馨笑着来挽谈易,“他们负责解密,我俩负责看戏。”

孙屹然在谈易面前,状态比方才好百倍,他说:“试试吧,我们选的这场是这家店最热门的主题。”

刘磊助攻:“是啊,要不是我认识老板,根本都约不到。”

谈易扯扯唇角,打起精神来:“那好吧。”

事实上,除了谈易之外的三个人都是玩密室逃脱的老手,小马市这几家密室逃脱店早就被他们组团玩遍了,他们对里面的机关套路和恐怖点一清二楚。

刘磊如意算盘打得响,这里面前两关遍布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烧脑智力题和数学问题,最能展现孙屹然的智商高光——等谈易见识到了之后,什么小混混儿,还不立刻抛到脑后?

如刘磊所想,进场的第一间密室,他们碰到的四位数密码锁的第一个数字,就来自一张9×9的华容道。只有把正面拼完整,才能触发反面的机关,得到相应数字。

这东西是刘磊和张幼馨的死敌,就算是第十遍玩同一主题,他们也不见得能走得通这华容道。二人默默离开,去找第二个数字的线索去了。

孙屹然站在华容道拼图前,偏头看向谈易,嘴角浮出自信的笑:“想试试吗?”

谈易并没有推辞,上前去移动华容道图块,她思路很清晰,手下也不慌不乱,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就走完打开了机关。

谈易:“是九。”

孙屹然和刘磊无语凝噎。

张幼馨满头问号。

刘磊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孙屹然,又看了看张幼馨,终于咂摸出一件事来。

或许,哦不,显而易见的是,谈易的脑子比在场每一个人的都更好用。

后面的连番关卡验证了刘磊的这个想法。

相比谈易,他们几个老手更像是新人,尤其是当刘磊发现第二关的线索机关被店家进行了更改,和他记忆之中的完全不同的时候,整个场子直接被谈易控牢了。

当大家翻遍了整间屋子都没找到开门的钥匙时,谈易蹲在地上审视着一把铁质的凳子,然后冷静地指挥刘磊:“凳子腿可以拆下来。”

刘磊颠颠地跑过去试,  果然一把掀开了凳子面:  “  这有什么用?”

谈易指着门:“你去试试,这把凳子应该就是开门的钥匙。”

张幼馨惊了:“你怎么知道?你玩过吗?”

孙屹然先反应过来,失笑:“门上有圆形的摩擦痕迹,屋里也只有凳子腿能在门上画出这种弧度了。”

谈易颔首:“没错。应该是玩的人多了,所以刮痕蛮明显的。”

明显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刘磊感觉受到了打击,恹恹地扛着凳子插到门上,然后顺时针转动,随着“咔嗒”一声门开的同时,天花板上方的掀板豁然洞开,一披头散发的“女鬼”模型倒吊着垂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刘磊没留意,一个激灵发出巨大的惊叫声,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他以为机关改了,完全忘了女鬼元素被保留了下来,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

相比之下,正与“女鬼”面对面的谈易,轻轻嘘了口气,笑了下,还顾着帮刘磊消解尴尬:“是蛮吓人的。”

刘磊和孙屹然不可置信地看着谈易。

张幼馨有一点心理准备,但也心有余悸,她忍不住对谈易说:“姐妹,你好勇敢。”

刘磊借着孙屹然的力从地上爬起来,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目光望向兄弟:“哥错了,哥不配整活。”

这种招都吓不到谈易,第三关哪怕有NPC(非玩家角色)参与进来,刘磊也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他甚至冷感地想,说不定谈易能比NPC更快破解关卡谜题呢。

四人推开门,往最后一关的所在处走去。

这是经典的悬疑烧脑主题密室逃脱,最后一关自然是集恐怖与解密于一体,关卡设置在细长的老旧防空洞内,里面一片漆黑,四人仅靠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照明。而他们需要做的任务是找到印刻在墙壁上的歌词线索,然后输入墙角的一台老式唱片机内,凭借听到的音符解码通往最后一道门的谜语。

当然,在他们找寻墙壁上的歌词期间,会有NPC借着防空洞内的暗门悄悄走出来,以各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吓唬玩家。

四人找了两圈,愣是什么线索都没发现,倒是刘磊和张幼馨两个人被NPC吓得连连惊叫,濒临神经衰弱。

“我要歇一歇,你们去找吧。”张幼馨叫得嗓子都快哑了,深觉自作孽不可活,拉着刘磊就地一坐,把手电筒给了孙屹然。

“你怕吗?”孙屹然跟在谈易身后,低声问她,“要不然我去吧。”

谈易摇头,又想起孙屹然可能看不见,刚想开口说不怕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受到了启发:“你还记不记得……线索卡片的背景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盲女。我们看不见线索,会不会是因为墙壁上的歌词,根本不是写上去的,而是……”

孙屹然接上去:“你是说刻在墙上的?”

谈易说:“只是凿刻也不见得完全看不见,我猜可能会有某种只有触摸才能触发的机关。这支手电筒或许是干扰项,我们真正要做的应该是用手指去触摸墙壁。”

孙屹然心悦诚服,和谈易一起从第一面墙开始查起。

黑暗之中,谈易全神贯注,用指尖来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偏偏心猿意马的另一个人,忍不住要与她搭讪:“你说你不常来这里玩,但感觉……你很熟悉这套路。”

“实体店我确实玩得少。”谈易说,“但是线上解密游戏我常玩。”

“怪不得。刚刚我看你解数独,平心而论,我肯定没你快。”

谈易想到什么,笑了笑,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些愉悦:“之前和岳龙雨比赛,他一盘都没有赢过。”

孙屹然的动作顿了顿,状若无意地继续说:“你之前说答应了和别人去落鞍岛,也是……他吗?”

现下这个环境,虽然不是最好的场合,但既然他主动提起话头,谈易也就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对。”

“所以……你这算是拒绝了我的追求吗?”好一会儿,孙屹然才用自嘲的语气开口,“我怎么这么没用,甚至还没开始追你,就被拒之门外了。”

“孙老师,你别这么说……”

“是因为那天我喝多了酒,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吗,还是我太心急了,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吓到了你?小易……我们真的可以慢慢来,我想我们可以先做朋友。”

谈易低声说:“孙老师,是我的问题。我真的很抱歉,但……”

我们不会是朋友,这对谁都不好。

谈易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就被孙屹然打断了。

“这里有机关。”

孙屹然手下一按,墙体内弹出一个抽屉状的暗格,谈易走过去,看见孙屹然打开了手电筒,从里面取出了一本册子。

机关被触动,防空洞内发出可怖的背景音,与之同时,暗门大开。孙屹然的手电照过去,只见两名穿着诡异的NPC发出恶心的古怪叫声,正向两人靠近。

手电的光晃在其中一个NPC的身上,谈易看见那人满头红发,耳朵上还戴着夸张的骷髅耳钉。

谈易一时失语,身魂皆颤,仿如瞬间被魇住,不得脱逃。

瞬间涌入脑中的画面将她的心神淹没。

是2010年5月18日。

那天她被堵在墙角,红头发的姑娘从她包里把书拽出来,戴着骷髅耳钉的那个揪住她的衣领。红头发每撕一本,骷髅耳钉就同步配合着,生生揪掉她一绺头发。

谈易那天带了六本课本、七本练习册和三个笔记本。

头皮撕裂的痛苦和长发在眼前不断飘落的耻辱感,交错着刻印在她脑海中。小谈易问:“她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因为你贱。”那人指甲尖利,捏着她脸颊肉的时候,深深嵌进皮肤里去,“你装什么?你装的这副样子给谁看?不要脸。”

谈易失神的短暂时间里,离得较近的NPC狠狠地抓住了孙屹然的胳膊,作势要去抢夺那本册子。

剧情使然,NPC不过是做出来抢密码本的样子,试图营造出紧张刺激感,好让玩家一边奔跑一边读取密码。

孙屹然一时被牵扯着,立刻把书递到谈易手中:“小易,拿着这个先走。”

谈易应激之下往后撤了一步,后背后脑正挨上身后那堵墙,当即痛得眼泪蓄满了眼眶。

书册“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小易?”孙屹然不明就里,抬高声音喊她。

与之同时,红头发NPC已经低吼着来到了跟前,他当着谈易的面,弯腰将书册捡起。

谈易背贴墙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盯住他手里握着的那本书,余光里,他发间晃荡的一点银色显得尤为刺目。她紧紧咬住牙关,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冷汗自背心渗出,一点点濡湿了内衣,后脑的伤口开始发痛,扯住了某根神经似的,一跳一跳的。

在此之前,谈易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已与少年时期那桩恶性事件和解,因她被宋延章带回了校园,也在新的生活里不断自愈。时过境迁,她很少提起那险些害得自己一生自闭的往事,甚至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已经积攒起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生活了。

可原来不是。哪怕那天岳龙雨在奶茶店聊起便笺纸上写下的5月18日,谈易都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回忆。原来她只是自作主张地把一些痛苦藏匿起来,用自制力和伪装出来的平静将它们全部掩盖了。

但生活似乎总要在不经意的时候,将每个人心底里最深处的恐惧和怯懦掘出,让其面见天光。

这人的反应与寻常玩家迥异,NPC一时间无所适从,回头愣愣地看了眼同伴。

“小易!”孙屹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立刻紧张起来,他用力挣开NPC的挟制,“放开!”

NPC们没那么“尽职尽责”,虽然还维持着张牙舞爪的表象,手上却乖乖松开了,另一个人甚至好心地把密码本重新丢回了地上。二人一边卖力地表演着凶狠追逐的动作,一边战术性后退回了暗门里。

孙屹然跑到谈易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谈易没躲,甚至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肢体触碰让孙屹然心中一荡。

“怎么了?”

“我没事。”她最先给到的回馈是这样一句话,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朝对方笑,以此来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是不是被吓到了?”孙屹然心软无比,语气温和,抬手想要抚摸谈易的头发。

谈易蹙眉,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后,她松开扶住孙屹然胳膊的手,往旁边让了让,垂眸掩饰情绪:“可能吧。”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孙屹然浅笑,“有我呢,别怕。”

谈易:“我们快出去吧。”

她一刻也不想再留,转身就要走。

“小易。”此刻情绪正浓,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独处,孙屹然心头一跳,下意识伸出胳膊拦住了谈易的去路,手电筒的光湮灭了,黑暗中他看着谈易,内心紧张悸动。

这是前半生以来,孙屹然离谈易最近的时刻,近到俯仰之间,他就能听见、感受到谈易的鼻息,是微弱的、可怜的,带着谈易身上散不去的淡淡柑橘香。他涌起无限的保护欲和强烈的占据她的欲望。

孙屹然忍不住靠得更近了:“小易,别拒绝我……你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事,只是不要拒绝我。”

“孙老师,你别这样。”

“算我恳求你,好吗?”

黑暗中,谈易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分心应对孙屹然,她试图推开他,对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一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顺势之下,他得寸进尺,向前一迈。

孙屹然激动地想,他几乎已经为了谈易抛弃了自己作为男人的骄傲,他甘愿乞求她的爱,难道还有什么比现在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吗?

他因这个想法而感动,是的,他会拼命地对这个女人好,一定会的!毕竟这是他苦苦等候了多年的、思之如狂的谈易。这个人此刻就在眼前了,他要留下她的心!

孙屹然被这股信念蛊惑了,他举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试着去亲吻。

谈易气力不够,若是以往的她,怎么都无法撼动一个这样的成年男性。

但现在不同,谈易在瞬息之间,想起那天在拳击俱乐部岳龙雨对她说的话。

那些话就在耳边。

“这是摆拳,弧线拳法,比平勾拳的距离远。侧面袭击的时候,记住,要往耳朵的右下方,也就是侧脸靠下的位置击打才有用。”那个时候,岳龙雨站在她面前,指着自己,“来,打我,你找找感觉。”

谈易在孙屹然的唇落下之前,猛地抬起另一条手臂,预判了高度后,以拳峰狠狠撞击他的侧脸。

伴随着一声吃痛,面前的黑影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谈易明显感觉到抓握着自己的力道减轻了许多。她快速抽身,往远离孙屹然的方向闪避,只留下一句低声的警告。

“请你放尊重一点。”

谈易的力量其实不大,预判的高度也出了些问题,她直直地击中了孙屹然的太阳穴,但这也足够让孙屹然清醒了。

“小易。”他蓦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仓皇之下,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没有恶意。”

“你别过来。”谈易直觉孙屹然要靠近,连忙说。

“你别害怕,我、我不过去。”

“孙老师,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可你不是说过,我们很合适吗……”

“我们很合适,但是……”

谈易飞快地说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你。”

谈易只留下这句话,她离开时,那一缕淡淡的香气自孙屹然鼻尖掠过,他惶然地捂着自己被痛击的部位,心慌意乱。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个事实,方才那个让他沉醉不已,浑身与浪漫相关联的细胞无限叫嚣的时刻,对谈易而言,竟是那么难以忍受。

她彻底拒绝了他。

谈易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密室。

终于来到阳光下,她耗尽心力,独自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呆坐着。

刚才她从店里离开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往日再好的脾气也都到了极限,只说了句自己还有事就拿包转身走了,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

烈阳炽热,烤得人颅顶发烫,谈易很久才感到心里那片寒意被驱散了一些。

公园里有玩滑板的少年,在谈易身边的环形步道自由畅快地来去,偶尔有人失手,摔个屁股墩,马上就会引来同伴放肆的大声嘲笑,但同时,他们也会伸手将地上的倒霉蛋拉起来。

谈易看着,唇角微微上扬,终于撑着座椅缓慢站起。

谈易给宋延章打去电话,得知他在家后,提了些水果登门拜访。

这是谈易回小马市后第二次来见宋延章。

放暑假后,宋延章闲了下来,谈易进屋时他正在书房的电脑前玩单机小游戏“蜘蛛纸牌”。

客厅桌上摆着切好的果盘,装饰精美,旁边还放着一杯自制的红茶玛奇朵。

“师母在家吗?”谈易不由得问。

“她这几天回娘家去了,这是……倩倩专门给你准备的。”

宋雨倩是宋延章的独生女,原先和谈易是同届,后来谈易休学又复学,她就成了谈易的学姐。从前谈易不认识她,后来谈易成了她父亲的学生,反倒对她颇有耳闻。

印象中,她学习成绩不好,人缘却很不错,交友广泛,高三时翘课去看篮球赛,还被班主任告状到了宋延章那里。后来谈易只听说她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复读去了,最终情况如何,宋延章不提,谈易也无从得知。

这么多年过去,谈易还是第一次听宋延章说起宋雨倩,不由得接茬:“学姐回来了?”

“她也出门了。”宋延章立刻说,而后神色微微凝滞,很快放松,不自然地笑笑,“她啊,她一天天瞎忙,不用管她。”

这意思,显然是不想多谈,谈易并不追问,顺手拿过桌上的茶饮,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的滋味让她一时怔忪,不确定地又品了品。

不会有错,昨天这个时候,她曾喝过一杯一模一样的红茶玛奇朵。

是巧合吗?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宋延章把话题岔开,“暑假到了,你们不是忙着嘛。”

“是忙。”谈易回神,端着杯子坐定,低声说,“这段时间碰到些事,心里挺乱的,却不知道要和谁说。宋老师,我想来问问您的意见。”

宋延章语气温和:“你说说看。”

谈易尽量平静地把回到小马市之后的一桩桩遭遇和心境的变化告诉宋延章,包括她最初只想安稳度日,让父母长辈放心,决定和孙屹然相亲,也包括某个人的出现和她的动摇。

“今天,我和孙屹然把话说开了。”谈易说,“我不会后悔做这个决定……但是宋老师,现在我很困惑,也有些害怕。就像当初您来我家找我,劝我回学校上学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迈出那一步是好是坏。”

说到这里,谈易顿了顿,自己否认了自己的类比:“不,也不一样。您是负责任且师德贵重的长辈,那时候您给我的指引也是普世价值中积极向上的。我相信您,比起情感的累积,更多的是基于一种对师长的信任。

“可是……那个人,他自己还只是个少年,他做出的很多决定,是以情感为导向,他不够成熟。”

提起岳龙雨,她又失笑。

“说来也不知道您会不会笑话我,恰恰是他的不成熟,让我跃跃欲试,又诚惶诚恐。”

宋延章说:“当然不会。相反,我很高兴看到你没有被现实禁锢,还保有自由的心和勇敢的感情。”

有宋延章的体谅,谈易更放松了,她说出更多的心里话:“现在的我,会产生很多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已经被我在心里定性的生活,变得不可捉摸起来。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常说我比同龄人更成熟懂事,但我最近好像又变成了幼稚的小孩,会冲动,情绪远没有从前稳定,我说不清楚是我被他改变了,还是我终于认清了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宋延章叹了口气:“现在这个社会,总教人要快快成熟,适应社会法则,真心变得越来越廉价,对利益的追逐变得越来越理所应当。

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性情慢慢和愚蠢画等号,独善其身变成处世的大智慧。

“我们当老师的,看得很清楚,这一届届的孩子越来越‘早熟’,现在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把‘不想跳出舒适圈’‘不想以后当社畜’‘不想努力了’这样的网络语挂在嘴边奉为圭臬,稍微听到些不同的见解,立刻就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管好你自己别来管我’这种听上去很有个性又挑不出错的万金油话术来封闭自己。

“这样的现象,我也很难说好或是不好,只是难免觉得遗憾,野心勃勃的少年人竟然越来越少了。”

宋延章说得有些动情,他凝望着谈易。

“老实说,你上次来这里,跟我说你打算回来,我是有些可惜的。但我能理解你,你的身体条件确实和别的孩子不同……现在你想要重新规划未来的生活,我非常支持。”

谈易缓了缓神,低头喝了口水,说:“您也觉得我和他一起会更好,是吗?”

“不,我想你现在要想明白的事情,并不是要不要和谁在一起。”宋延章说,“因为这一点,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谈易诧异地抬头看向宋延章。

“你心里真正拿不准的、害怕的,是未来有一天,如果你们分开后,你还会不会重新回来。你不知道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不依附于别人独自冒险。”

谈易的心微微一颤,她被宋延章的这句话戳破了最后的心防。

宋延章说:“这根本不是恋爱问题,你这么年轻,恋爱不过是你生活中再渺小不过的事情。问题是你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因为开始依赖一份感情,才想要尝试崭新的生活,还是真正地打算离开。

“恋爱关系未必能够长久,倘若关系结束,一切都回到原点,你自己的力量是否足够支撑你去追求理想的生活,这才是关键所在。”

是,他说对了。宋延章一语道破谈易心里真正的顾虑。

她再如何陷入一段感情,也不会盲目地相信能够天长地久。如果她现在不理清自己真正的力量是来源于岳龙雨还是自己,又怎么能大言不惭地断定,去冒险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谈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宋老师,您说得对。我害怕和不确定的对象不是他,是我自己。

“最近我频频想起高中遭遇的那次变故,我本来以为我全都放下了,因为我的家人、您,还有后来我遇见的所有给我温暖的人,都潜移默化地治愈了我。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早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从身边汲取力量,并以身体不好为借口,让这种精神上的索取变得合理,但实际上……”

谈易没能说下去。

可是宋延章都明白了。追根溯源,其实谈易仍然没能和小时候的那个她妥善和解,身体的病痛不是问题的源头,心病才是。

宋延章心中五味杂陈,有那么片刻,他嘴唇翕动,有些埋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

有些事情,不论他有多想去做,都无法代劳。

宋延章几乎哽住,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可以,过阵子……你能不能和我去见一个人?”

谈易迟疑地看向宋延章。

宋延章却无法面对谈易的直视,他低声说:“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谈易意识到宋延章可能会给自己介绍心理医生或者能帮助自己做心理疏导的人,连忙欠身感谢:“宋老师,今天能和您聊这么多心里话,我已经很感激了。您真的帮了我很多,有些坎,还是得我自己跨过去。

我现在知道问题的根结在哪里了,总会慢慢消化,一点点想明白的。”

不。宋延章看着谈易真挚的目光,在心里小声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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