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必须见你
谈易做了个荒诞的梦。
之所以称之为荒诞,是因为梦境所示的一切均与她的心智和年纪不相符。梦中幻彩迷离,有无边无际的稀树原野,金色的萤火虫和咀嚼着云朵的彩虹独角兽……而她是长着绿色翅膀的精灵,光着脚丫,畅快地坐在云端的秋千上,将自己荡得极高,在那最高点,她松开手,任身体破云而出,最后落在树顶。
她自娱自乐,守护着一片祥和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守得倦了,便蜷在树下打盹。
她渐渐不想醒来。
少顷,整个世界瞬息间倾覆,天地当中被撕开一道裂缝,熊熊烈焰自那道罅隙中喧腾而出,张扬的、炽烈的、滚烫的,将一切燎作烟尘,打上火焰的印记。
谈易张大双眼,无措地坐在灰烬里,眼睁睁地看着不断吞噬、摧毁着的异界烈火离她越来越近,可她并不畏惧,甚至生出一种决心。
火舌寸寸逼近,她眼底的期待终于遮掩不住,她伸出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在切身传来的疼痛中,谈易于梦境和现实交汇之间察觉到内心隐秘而喧闹的渴望。
她蓦然睁开双眼,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月辉流淌,橘子昂首站在飘窗赏月,注意到谈易的动静,它也只是懒懒地转了转眼睛。
“橘子。”谈易叫它。
橘子深情地凝睇着遥迢的弦月,纹丝不动。
脑后隐隐作痛,谈易屈膝坐在床上,轻声道:“我好像……”后面的话似是难以启齿,谈易卡顿了许久,又喃喃重复,“我好像……”
橘子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逸散出的陌生信息素,这下它动了动脑袋,望向那信息素的来源。
谈易和橘子对视,嘴角微微上扬,说悄悄话似的:“要是我说,我想见他,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深夜梦醒后的思念,不期然自心底钻出,却清晰又明确。
我好像,在想念他。
橘子把头扭回去,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感兴趣。
谈易的笑变得更淡了,她自言自语:“当然奇怪。”
谈易倒回枕头上,侧着身摸出手机,一打开来,就被丁零当啷弹出的消息晃得眼前发花。
全部来自岳龙雨。
最后一条是一个小时前发的,他说他想见她。
谈易的心怦咚怦咚跳起来。
凌晨一点半,她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见他吗?
答案显而易见。
谈易想把手机塞回去,但迟迟没有动作。也许是头痛作祟,也许是深夜教人疯狂,谈易的指尖缓缓动起来,回复他:“你在哪里?”
发送出去的那一瞬间,谈易在心里给自己找退路:如果岳龙雨一分钟之内没有回复,她就撤回消息。
可几乎是立刻,她接到岳龙雨的回电。
手机好像烫手似的,谈易险些没拿住,她扬起上半身,深深呼吸,才按下接听键。
“开门。”
“什、什么?”
“谈易,给我开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命令的口气,倒像是请求。
谈易不知道岳龙雨是什么时候等在外面的,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见自己是想做什么,更不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夜半醒来,他会等多久。
千头万绪,可是唯独没有拒绝他这一条。
谈易几乎立刻下床穿鞋,可是刚打开卧室门,她就听见轻微的鼾声从沙发上传来。谈易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裴睦。裴睦担心谈易夜里再出点什么事,晚上拿了毯子,直接在她屋里的沙发上睡下了。
谈易条件反射般挂了电话,蒙在原地。掌心出汗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头痛,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半眩晕状态。
这个时候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谈易只站了片刻,就重新动作起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玄关,极轻地扭动门把手,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影与她面对而立,谈易率先伸手堵住岳龙雨的嘴巴:“嘘。”
嘴唇接触到她带一点点湿意的掌心,岳龙雨的喉结上下滚动,鼻腔里不受控地喘出粗重的气息。那热气比夏夜的温度更高,谈易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这动作给了岳龙雨某种启示,他往前迈步,进了屋,门在他身后“吧嗒”一声合上了。
这一声不算轻,谈易的心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岳龙雨听见谈易屋里的鼾声,他终于领悟到谈易的那声“嘘”是什么意思。可是已经晚了,沙发上的人好像被这声音所惊扰,但又没有完全清醒。裴睦翻了个身,鼾声瞬间消失。
谈易和岳龙雨同时屏息,两个人静默而立,彼此都听见对方胸膛里的疯狂律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裴睦的鼾声重新响起。
谈易在黑暗里寻找岳龙雨的眼睛,很快地,她看见两汪光泽。这已经是一个失控的夜晚,谈易被一些横冲直撞的情绪淹没。她转身,不发一言,轻手轻脚地往房间里走。
岳龙雨的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以为谈易会让他离开,像上次那样,她会毫不留情地把两人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线描出来让他看到,她让他清楚地明白,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
可是今夜的谈易变成了调兵遣将的掌控者,而他是她手下俯首听命的小兵。
岳龙雨因为这个变化而欣喜若狂。他明明意识清醒,却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步伐轻飘,紧随其后,跟着谈易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更狭小的空间里,全部都是谈易的气息,女人的气息。
“岳龙雨。”谈易先叫他的名字,压低到极致的声音里,透着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性感,“你为什么来了?”
你为什么来了?在很多时刻,如果岳龙雨没有恰好出现,事情都不会走到这一步,她引以为傲的自控不会被瓦解得如此彻底。
从过去到现在,谈易都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样一个男人进入自己的生命。
“谈易。”岳龙雨半靠在屋内巨大的衣柜边,不敢再上前一步了,他怕自己按捺不住的欲望被她察觉,亵渎这一切。因为动情,也因为压抑着动情,岳龙雨的嗓子被砂纸磋磨过似的,“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不能不来。”
他从韩景添那里问不出更多信息,谈易的电话又没人接听,岳龙雨心急如焚,他想到了徐丽丽。他曾和陈少纬在徐丽丽那里看过监控,所以他清楚,如果谈易是在“星光教育”出的事情,哪怕徐丽丽不在现场,他也能从徐丽丽那里知道发生过什么。
岳龙雨直接去了“星光教育”,赶在关门之前截住了徐丽丽,好说歹说,做足了保证,终于看到了白天的监控。
一字一句,他听得分明。
岳龙雨很清楚谈易曾是多么好脾气的一个人,也很清楚她有多不爱管闲事,她总是笑眯眯的,把自己远远地择出去,一副期待世界和平的老好人模样,最大的心愿是健康平安。
但在监控录像里,她站得笔直,不管对面的女人多强势,多蛮不讲理,她都没退缩分毫。她说:“如果他没有问题,却遭遇不公正的对待,我一定站在他这边。”
不了解谈易的人,只知道她温柔软弱,但是她其实如此坚韧勇敢。
岳龙雨觉得自己要疯了,他迫切地想见她,他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但如果可以,他甘愿献上一切。
所以,只是等待,又算得了什么。
“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听闻岳龙雨从徐丽丽那里了解了整件事,谈易不知道他去看了监控,她定了定神,说,“倪老师会帮我的,过几天月考出了成绩,家长们也会知道……”
“那都不重要。”岳龙雨急急地表明心意,“能不能留下,别人怎么看,我一点都不在乎。”
“也对……”谈易一怔,继而道,“再有一个月,你就要去报名考试了,这份工作,不,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份工作,对你来说,意义不大。”
说这句话的时候,谈易感到一丝沮丧,自己努力争取的,其实岳龙雨原本就不在意。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岳龙雨忍不住上前一步,他这句话的声音大了些,唯恐惊醒客厅的裴睦,很快,他又把音量降到最低,近乎咬耳朵的声音在谈易耳边响起,“我只在乎你怎么看待我。我现在,也知道了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很高兴。谈易,我……我也很生气,我生气你一个人面对那些奇怪的人,面对那些奇怪的责难的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语速很快,内容条理性很差,但是谈易听懂了。
她微微低头,耳朵发烫,心里也是。
谈易迟迟没有接话,屋里光线昏暗,岳龙雨不知道她做何反应,他弯下腰,想借着月光去看她的表情:“谈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谈易偏了偏头,不敢深思岳龙雨这番话背后的逻辑,她只读取表面含义:“我明白。我维护了你,你对我有感激。”
“不,不只是这样。”少年要打直球,不肯让谈易就这么敷衍了事,他更近一步,直勾勾地看着谈易,“谈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爱你。”
我是那么想要取悦你,远远胜过取悦我自己。
谈易几乎招架不住他这句话,她想后退,但是小腿弯已经抵在了床沿,她退无可退。
“岳龙雨……”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仰头与他对视。
月色下,谈易的脸颊泛着柔和的光,碎发落在耳际,她原本清澈动人的双眸,因盛满纠结不安的情绪而变得迷离,好似雾霭背后的远山,缥缈遥远。
岳龙雨深受蛊惑,他抬了抬下巴,追逐着向前,最后,准确地吻在她的唇上。
少年的嘴唇饱满柔软,气味干净清爽,他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印了一下,是试探,也是询问。
谈易没有躲避,也没有推开他。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呼啦啦”地有飓风狂啸席卷而过,一时空落落的。片刻之后,万物生长,新芽张扬,腾起枝条,瞬间就变得葳蕤繁茂,一时又饱胀得要满溢出来。
谈易的唇动了动,不确定地看向岳龙雨。
这就是……你说的爱吗?
莽撞的,热烈的,哪怕无声无息地发生着,都有摧枯拉朽的撼动力。
谈易确信,自己感受到了他想传达的一切。
岳龙雨往后退了退,细看谈易的反应,确定她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才放心下来,须臾,品味出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而谈易又默许了什么之后,岳龙雨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他无处安放自己的惊与喜,近乎本能地再度凑上前,用鼻尖在谈易的脸边亲昵地蹭了蹭,带着一点鼻音,小声说:“谈易,你的脸好烫。”又说,“是柑橘味的。”
谈易不过脑子地回答他:“是佛手柑的面霜。”
岳龙雨在她耳畔痴痴地笑,笑完了,他特别郑重地说:“我想亲你。”
谈易不可思议地偏头:“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不一样。”岳龙雨伸手捧着她的脸颊,随后,他重新找到她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吻很青涩,但是非常专注,又带着勃勃野心,谈易感受到他无穷的耐心和热情,他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探知欲。谈易被他攻城略地式的亲法惹得节节败退,毫不夸张地说,谈易被亲得头晕目眩。
岳龙雨越来越起劲,在探索中学习,又不断将学到的运用到实践之中,他被兴奋、惊喜、激动冲昏了头脑,恨不能无休止地和谈易亲近。亲吻是世上最甜蜜的沼泽,他初陷其中,难以自拔。
谈易想喊停,但他投入得让她舍不得推开。
时间在磨人的晕眩中过得飞快,裴睦起夜上厕所时,“吧嗒”一声打开了客厅的大灯,也是这一声,惊醒了屋内的两个人。
谈易面朝卧室门,最先看到门缝的光亮,她蓦然醒悟,周身一颤,牙齿狠狠嗑在了岳龙雨的舌尖上,岳龙雨吃痛,还没发出声音,已经被谈易堵着按到了屋内最里侧的墙上。
谈易的心脏狂跳,她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岳龙雨胸前,恨不得将他压进墙里藏起来,听觉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敏锐,大脑飞速运转。
被发现的话,要怎么解释呢?
在这样的深夜,谁会想得到,她竟然会允许一个相识短短数月的男人在自己的卧室里与自己……接吻?
好在事情的发展没有往更狗血的方向而去,裴睦去完厕所后,又回到客厅继续睡了,并没有心血来潮地进屋看看谈易睡得好不好。
谈易的喘息声很重,很久之后才慢慢平息。
“我咬到你了?”她用气声问他。
“嗯。”岳龙雨低头,在她耳边“嘶嘶”吸气,“好痛。”
他倒是很习惯撒娇。谈易抵着岳龙雨,脱力地靠在他身上:“岳龙雨,我可能是疯了。”
我一定是撞到头了才会这么荒唐。谈易在心里下定论。
“你不能抵赖,谈易。”
“抵赖什么?”谈易蒙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有对岳龙雨做什么语言上的许诺,下意识反问。
岳龙雨急了,伸手握住谈易的双肩,提醒她:“我亲了你……”
又担心自己说的不够明确,结结巴巴地补充,“你不想拒绝我,谈易,你知道,这就代表……这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爱。”
爱不爱的,年轻人才总是挂在嘴边。谈易听着有些臊,心口却又鼓噪得厉害,她难得见岳龙雨这副患得患失的情态如此外露,鬼使神差地开口:“要是我抵赖,你打算怎么做呢?”
她问完又恨不得咬自己的嘴唇,也是谈过恋爱的人了,怎么被岳龙雨几句话就拉回他那个水平线上,要用这种幼稚的问题逗弄他?
想不出个所以然,谈易觉得今晚的自己是飘浮的,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岳龙雨的身子僵了一下,再没了往日的自信和意气。他不愿摇尾乞怜,但事实上,他已经把主导权都交给了谈易,现在想想,若她真的翻脸不认,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岳龙雨想放狠话,想了好久,急赤白脸地说,“我就再也不见你了,一定。”
谈易愣了几秒,突然闷闷地笑起来。
“你是故意的。”岳龙雨立刻领悟过来,心里揣着点委屈,“看我着急,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谈易是想忍的,身子反而颤动得更厉害,震得脑后的伤口都痛了。她以额头抵在岳龙雨宽阔的胸口,缓声叫他:“龙龙。”
这一声,把岳龙雨心里所有的不安、委屈和怨闷都荡平了,他觉得现在谈易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谈易说,“有些事,我要想得更透彻一点,才能给你答复。”
“你是说孙屹然的事吗?”岳龙雨介意地说,“没有两个都选这个答案。”
谈易没好气地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那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谈易在黑暗里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让岳龙雨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这难以捉摸的气氛让他倍感在意。
“好,我给你时间。”岳龙雨害怕谈易也感受到那距离,更担心她察觉自己的笨拙和迫切,他立刻说,“我可以等。”
“谢谢。”
两人面对着站了一会儿,岳龙雨感受着谈易的呼吸,难免再次心猿意马。他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品味起刚才发生的那场亲吻,他的初吻。
柔软香甜,让人神往——原来接吻是这样的。原来亲吻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小心翼翼又不知餍足。
还想吻她……
但话说到这一步,他要再度索吻,实在有点唐突。岳龙雨摸了摸鼻尖,小声叫她,试图也唤起她的回忆:“谈易……刚才我亲你,你觉得舒服吗?”
这是哪门子胡话。谈易的脸颊彻底烧起来: “ 什么舒不舒服……”
“就……”岳龙雨也品出不对劲来了,黑暗里,他们挨得很近,岳龙雨几乎能以绝对敏锐的触觉捕获谈易与自己相贴的部分,他一时嗓子卡壳,脑中本不该出现的绮思不断翻涌,呼吸和吞咽都变得艰难无比。
比念头更快的,是少年身体的变化。
谈易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后撤几步,坐回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又胡乱扯了空调被堆在自己身上。
“不可以。”她低声说。
“我没想……”岳龙雨连忙澄清,但是身体的反应撒不了谎,他连忙纠正,“不是,我想,但我不会……”
什么不会!怎么可以说自己不会!
岳龙雨几乎咬舌自尽:“不是!你听我解释……”
谈易把脸闷在被子里笑,笑得侧躺下去,身子一耸一耸的。
岳龙雨几步走过来,半蹲在她床前,小学生一样把两条胳膊交叠垫在床沿做乖巧状,表明自己不会动手动脚的坚定立场。
这个角度,谈易的视线刚好和他的视线平齐,岳龙雨面朝窗户,月光落在他的双眸里,里面的真挚一览无余。
“龙龙。”良久,谈易开口。
“嗯。”
谈易语气平和笃定:“不论未来我做了什么决定,不论我们的结局是什么,今晚,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不逃了,一次次后退和徘徊,不仅没能让她遁入安全域,反倒诱她跌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冒险中。现在,她以积攒的全部勇气,决定再做一次选择,是否正确,好像也不再重要了。
第二天早晨,徐丽丽来看望谈易。
岳龙雨的事情在家长群里引发轩然大波,重锤高悬,却轻飘飘地落到了别处。谈易不知道倪玉华是如何从中斡旋的,徐丽丽只是告诉她,不会有家长再来找谈易的麻烦,可是,有关岳龙雨的去留,还要看月底的这次期中考试。
暑期班共两个月,按照倪玉华的要求,每个年级每一学科都要统一命题出卷,安排两次月考,分期中、期末各一次,学生的成绩和排名将计入该任课教师的绩效之中,直接影响下半学年该教师的工资调整和学生家长对任课教师的评估。
“除非这次期中考试,你们班的平均成绩超过方老师班,否则……家长们还是希望岳龙雨离开‘星光教育’。”徐丽丽脸上现出难色,“是这样的,方老师班每年考下来的成绩都是一骑绝尘,很难拼得过。要不你这边服个软,反正我们还没有跟家长那边敲定这个事,你就让岳龙雨走了得了,这事咱们安安稳稳地揭过去。”
家长们的逻辑让谈易无言以对:“考得过方可斌班的学生,岳龙雨就能留。考不过,他就要背下这个莫须有的污名离开?”
“谈老师,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工作对岳龙雨来说,还不就像是玩一样,他家里不缺钱,也没那么看重咱们这里,暑假一过,他不可能真留在‘星光教育’的。”徐丽丽说,“其实这对他没有半点影响,这个月工资我们照样结给他,回头他拍拍屁股走人,就算有什么闲话,说一阵也就过去了,他都听不到。”
谈易说:“被人赶走和自己离开是两码事。”
“可要是你应下来,最后你们班学生没考过方老师班……”徐丽丽迟疑道,“岳龙雨走事小,关键这对你以后招生很不利,那些家长一传十十传百的,都会说……会说你不如方老师。我觉得没必要嘛,因小失大多不合算。”
谈易不想认这个:“你去跟家长们说吧。期中考试……我们班孩子不见得会输。”
徐丽丽没想到谈易在岳龙雨这件事上态度如此刚硬,她也没法,便说:“那行,一切等到期中考试结束之后再说。”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徐丽丽临走之前,谈易想到什么,叫住了她:“有件事蛮奇怪的,家长们的话题是怎么迁到这次月考上去的?”
“还不是话赶话嘛。”徐丽丽说,“昨天倪老师得空,约了几个家长来聊这事。方老师也在,他还一直帮你说好话呢,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师,还说私德和工作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只要你教学成果卓著,助教的背景有什么所谓。等方老师走了以后,薛婷婷妈妈顺势就说,只要这次期中考,能看到薛婷婷的成绩考得过她那个在方老师班上课的同班同学,她就乐意薛婷婷继续跟这个班。其他在场的家长都觉得可行,商量着说,看平均成绩呗,倪老师这不就让我来问问你嘛。”
又是方可斌,谈易缄默。如果这一整件事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么目的不外乎是赶走岳龙雨,且让她在“星光教育”的口碑一落千丈……他是料准了她的学生考不过他们班的学生吗?
如果说,当初以“赢过方可斌”为目标找岳龙雨助阵,不过是谈易编造出来的一个借口,那么现在这件事已经势在必行。
谈易平静地看着徐丽丽:“我们会赢过他的。”
大话说出去了,距离期中考试只剩下三天,谈易必须拟定行之有效的“提分”方案。
徐丽丽走后,谈易坐在书桌前盘点现在的优劣势。她列出自己和方可斌有交集的课程:高一数学,高二文理数,高三文理数。
高一数学班,谈易心里的预期胜率是百分之七十。在资料复印室,她见过方可斌使用的讲义,是一本很不错的辅导资料,从前宋延章经常使用的就是这本教材。但相比在学校正常上课,辅导机构的暑期新课班注定了不可能留给学生大量的时间消化,教材里的知识点密集程度过高,有一些公式的变形,其实不太适合刚刚接触高一数学的学生学习。
或许方可斌确实教授了更多的解题技巧,但是能够记住并运用在实际解题中的学生不会超过一成。与其想心思让学生们学到更多,不如打牢基础,把解题习惯培养好,少丢分比多拿分更容易。
谈易思量着,在“高一数学”的字样旁边画了个对勾,批注:巩固基础公式,加强练习定义域考察和多解函数问题。
两个文科数学班,谈易这里的学生数量和质量都胜过方可斌的班级,她用笔画了两个五角星,这是她认定十拿九稳的赢面。
两个理科数学班,是方可斌的招牌,现在这两个班的学生总和远超过谈易的,更为不利的是,其中超过半数的学生都是方可斌从高一带上来的老生,更适应他的课堂,也经历了更长期的系统训练。
可她这里的学生……多的是薛婷婷和张超这样的孩子,成绩中等,因为基础不够扎实所以常常马虎丢分,心思也没放在学习上,打掩护玩手机一个比一个溜,被发现了也只是心大地嘻嘻笑过,题做不出来被留堂,最多不过哀号一阵抱怨运气差,压根不觉得丢脸。
不过嘛,心思活络的孩子,倒是都有些小聪明,要是能想办法刺激一下,提升空间还是很大的。谈易托腮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能刺激学生的法子,最后,她默默在理数班旁边画下两个问号。
似乎,成败的关键,就在理数班的学生身上了。
谈易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现在的孩子们究竟喜欢什么。显然,她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询问很有教学经验以及常和高中学生打交道的孙屹然,二是询问刚刚脱离高中生身份的岳龙雨。
谈易拿起手机,默默拨通了岳龙雨的电话。
她想,这是正当理由,不算自己无故找他。
岳龙雨陷入了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里。昨夜他蹑手蹑脚地离开谈易的屋子,回去之后没过两个小时,就想打电话给谈易。但他竭力忍住了,岳龙雨在心里告诫自己,要表现得成熟沉稳一点,不要像个冒失的毛头小子。
对,不能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要理智、稳重,干点正事!
于是这天清晨,宋柳君起床洗漱后,去拿早餐外卖的路上,经过家里的健身室,听见了一声激昂洪亮的“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宋柳君被震得一顿,差点破口大骂,好容易憋住了,她透过虚掩的门,看见自家这个前阵子还满脸写着“做人没意思”的臭小子,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健身训练室里打拳。
宋柳君心情复杂。她一边吃早餐,一边旁窥着岳龙雨打完两套拳,同时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地背完了《师说》《曹刿论战》《桃花源记》。
要不是宋柳君有点文化素养,光看岳龙雨这架势,还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这下子,她倒是完全相信了之前谈易对自己说的,岳龙雨愿意参加成人自考了。别说成人自考,就是谈易说岳龙雨想去参加《诗词大会》或者《拳王争霸》,她都很难不相信。
放下手里的包子,宋柳君给陈少纬发了条短信:“龙龙跟谁谈恋爱了?”
陈少纬:“我不知道。最近他一直在‘星光教育’当助教,该不会是跟哪个小姑娘好上了吧?”
宋柳君觉得不像,以她对岳龙雨的了解,她情愿相信他喜欢上的是哪个女老师。
等会儿,女老师?
宋柳君眉头一挑,顿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她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面前那份包子,终于看见岳龙雨汗流浃背地从屋里出来,直冲向冰箱去拿冰镇的运动饮料。
晨间的阳光洒在少年挺拔修长的身体上,汗水自他肌肉流畅的臂膀滚落,折射出点点金光。宋柳君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自己以看待专业选手的挑剔眼光来审视岳龙雨,他也称得上是个素质上佳的成年人了。
宋柳君决定按兵不动——什么都比不上即将到来的考试重要。再说,就算岳龙雨谈恋爱了,她也没有理由插手,更何况,从岳龙雨所呈现的状态来看,这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这么一想,宋柳君心情愉悦起来,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豆浆。
收拾碗碟的时候,她看见岳龙雨探头过来,便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来,没给你买早饭,要吃自己点。”
岳龙雨当然没奢望过桌上能有他的早餐,从他上初中开始,宋柳君就开始和他“各过各的”了,除非岳龙雨提前主动开口要求,否则“多准备一份食物”这种事情,基本不会发生在宋柳君身上。名义上说是训练孩子的独立自主,实际上宋柳君根本懒得花时间和岳龙雨沟通协调类似“今天想吃什么”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
“妈。”岳龙雨的语气难得郑重,“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按宋柳君对这小子的了解,除非是天大的事,否则他不可能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你说。”宋柳君的心被他这句话勾得提了一下,但倾倒垃圾、洗刷碗筷的动作半点磕巴没打,好像再大的事到她这里,都不值一提。
岳龙雨刚刚运动过,胸口起伏剧烈,他定了定神,开口说:“我还想再试一次。”
听到这句话,宋柳君心里有底了,她想到谈易给自己发的消息,自然而然地认为岳龙雨说的是成人自考的事情——这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宋柳君拉开橱柜抽屉,把碗碟往里摆放,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想试就试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钱,还是……”
“让宋叔帮我在他们业内找个更有经验的律师吧。”岳龙雨说,“我想对两年前的那桩‘冤假错案’进行申诉,去检察院申请审判监督。”
话音刚落,宋柳君的碗碟脱手而出,直接滑落进抽屉里,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谈易的电话就是在这个当口打过来的。
岳龙雨看见来电显示,脸色一变,当即倒退两步,避开宋柳君,到阳台接电话。
他知道这个距离,宋柳君也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装得很是端庄礼貌:“喂,谈老师,早上好。”
谈易没说话。
岳龙雨:“备课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
谈易又怔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你妈妈在旁边是吗?”
岳龙雨被冰雪聪明的谈易感动了,立刻“啊”了一声。
谈易想到和宋柳君打过的照面,心里发怯:“那我……晚点再跟你说。”
岳龙雨不想挂电话,但是他更不想让宋柳君发现,万一谈易被宋柳君吓着该怎么办。他嚅嗫了几秒,在谈易挂断电话之前,低声对着听筒飞快地说:“我下午去找你。”
这才意犹未尽地关上手机。
岳龙雨转回客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晃了晃手机:“‘星光教育’的老师打过来的,问我备课资料的事。”
宋柳君懒得拆穿他拙劣的借口,她有更关心的事情,宋柳君神情严肃地看着岳龙雨:“律师我可以帮你找,但你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冤假错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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