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满载而归
货舱铁门的锈迹蹭在林夏手背上,她攥着那枚拼合完整的银饰,铜喇叭听诊器里传来的呼吸声忽然清晰起来。
不是濒死的微弱,而是带着节律的起伏,像春潮漫过青石板的动静。
“林医生?”
粗布短打的汉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舱壁上:“老银匠在最里面的木箱里,秦先生说您得亲自给他搭脉。”
林夏拨开垂落的发丝,药箱在颠簸中轻响。
货舱深处堆着半人高的药材麻袋,当归与陈皮的气息混在潮湿的水汽里,竟让她想起逸香居石桌上那杯早茶。
马灯掠过之处,她看见最角落的木箱盖虚掩着,缝隙里透出点微弱的光。
“是陈师傅吗?”
她蹲下身时,指尖触到箱壁的木纹,忽然想起阿春说过,当年银矿的老银匠总爱在工具箱里藏一块沉香木。
箱盖吱呀掀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
蜷缩在里面的老者缓缓抬头,鬓角的白发沾着已些草药碎屑,看见林夏手中的银饰,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
那是一双常年握刻刀的手,指节处结着厚厚的茧,此刻正微微发颤。
“这半朵狗尾巴花……”
老者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找到顾景明藏的那半枚了?”
林夏刚要说话,听诊器里的心跳声忽然乱了节拍。
她迅速将银质听筒按在老者腕上,三指搭上寸关尺的刹那,眉头猛地蹙起——这脉象浮中带涩,竟是铅毒侵体的征兆,只是比顾老的脉象要微弱许多,倒像是……
“您一直在用甘草水解毒?”
她抬眼时,正看见老者怀里露出一个粗瓷药罐,罐口结着圈深褐色的药渍。
老者愣了愣,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姑娘看得懂这脉?十年前秦先生也说过,甘草能解三分毒,可剩下的七分……”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黑红色的血沫:“矿道塌的时候,我躲在工具房里,亲眼看见顾景明把炸药塞进矿柱……”
马灯忽然晃了晃,汉子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货舱里只剩下船身摇晃的吱呀声。
林夏从药箱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刚要递过去,老者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温热的东西塞进她掌心。
是一块巴掌大的银板,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看去,竟是当年银矿工人的名单。
“第三个名字是我儿子。”
老者的指尖点在“陈念安”三个字上,忽然老泪纵横:“他才十七,顾景明为了贪墨矿石,硬是说矿道安全,那天……那天要是我拦着他不让下井就好了……”
林夏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明白秦仲山为何要让她来见这位老银匠了。
这些名字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藏在涩脉背后的人命,是顾老脉象里那抹挥之不去的燥邪根源。
船身猛地一震,汽笛声长鸣起来。林夏扶着摇晃的木箱站起身,看见货舱门被推开,晨光涌进来的瞬间,她望见黄浦江两岸的建筑正在后退,德和堂的黑漆门板早已缩成个小黑点。
“秦先生说,您得把这些带给医学会。”
汉子不知何时又进来了,手里多了个油纸包:“这是他让我给您的,说是能安神。”
油纸包里是两包茶叶,碧绿色的叶片间混着些白色的小花。
林夏认得那是安神的合欢花,想起秦仲山腕间的沉香木珠子,忽然明白这趟夜航船,载的从来不止是药材与乘客。
老银匠在她的坚持下喝了半碗解毒汤,此刻已沉沉睡去。
林夏将那份银质名单小心翼翼地收进药箱,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上班熟悉的声音——是医学会的周教授,正站在船头朝江面挥手。
“小林!可算找到你了!”
周教授看见她时眼睛一亮,手里的公文包在风中晃悠:“昨天顾老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你拿了他重要的东西,秦先生却把你护得紧,说你是去办正事了。”
林夏望着周教授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那张铅矿工人的脉象图谱。原来有些真相,从来都藏在最细微的地方,像银簪莲花心里的刻痕,不仔细摸,永远都发现不了。
船靠岸时已是午后,阳光把码头的石阶晒得发烫。
林夏提着药箱走下跳板,看见医学会的车子正停在路边,车窗外的梧桐树影斑驳地落在车身上,像极了老银匠那份名单上的刻痕。
“最后一天打算怎么过?”
周教授帮她把药箱放进后备箱:“下午有个老中医的座谈会,讲的是食疗养生,去听听?”
林夏想起逸香居老板娘胸口的闷症,忽然觉得这提议正合心意。她点头的瞬间,车子已经驶上了热闹的街道,路边的点心铺子飘来桂花糖藕的甜香,混着中药铺的气息,竟比清晨的古镇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座谈会设在一栋老式洋房里,红木长桌上摆着青瓷茶杯,与会的老中医们正围着个紫砂药罐讨论。
林夏刚找了个角落坐下,就听见有人提起秦仲山的名字。
“秦老先生的脉理是真厉害。”
穿藏青马褂的老者咂着嘴:“上次有个咳喘病人,多少名医都只当是风寒,他一搭脉就说不对,非得加两钱玉竹,结果三副药就好了。”
林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原来那天在德和堂,秦仲山让她写药方时,早已看出她诊出了老板娘的脾胃虚症。
那些看似随意的提点,藏着的都是前辈对后辈的期许。
散会后,周教授拉着她去了街角的老菜馆。
桌上的四喜丸子冒着热气,林夏却想起了老银匠提到的甘草解毒汤。
原来中医的智慧从不止在药罐里,更在寻常人家的烟火里——就像此刻,周教授正指着碗里的山药排骨汤说:“这汤里加了芡实,健脾利湿,最适合秋天喝。”
她忽然明白,所谓满载而归,从来不是指带回多少珍稀药材,而是这些藏在生活褶皱里的智慧。
就像逸香居的晨雾,德和堂的药香,还有老银匠刻在银板上的名字,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医道上的养分。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天际,林夏提着药箱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边的中药铺正要打烊,穿长衫的掌柜正把“德和堂”的木牌挂上门楣,看见她时笑着点头:“秦老先生说您会来,让我把这个给您。”
递过来的是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几页脉案,字迹苍劲有力,正是秦仲山的手笔。
最后一页上画着朵狗尾巴花,旁边写着行小字:“脉象如矿脉,需得静心细探,方见真章。”
林夏将脉案折好放进药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时,看见顾老的管家正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捏着封信:“林医生,顾老让我把这个给您,他说……他说矿道的图纸在您手里会更有用。”
信封上盖着个褪色的印章,正是当年银矿的印记。林夏捏着那薄薄的纸片,忽然想起老银匠说过,矿道的结构图里藏着当年塌方的真相。
夜风渐起,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林夏站在路灯下,药箱里的银饰轻轻颤动,仿佛在呼应着某个遥远的秘密。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新月,忽然明白秦仲山为何要让她带走这些——有些真相需要年轻的手来揭开,有些责任,也该由新一代的中医扛起来。
回到住处时,行李箱已经收拾妥当。林夏将那份银质名单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底,上面的刻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明天就要离开上海,可这座城市的气息,那些藏在晨雾与药香里的故事,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睡前,她从药箱里取出秦仲山给的合欢花茶,刚要冲泡,却发现茶包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周教授的字迹:“明日启程前,来医学会一趟,有位从北平来的先生,说想见见能从脉象里诊出铅毒的姑娘。”
林夏捏着那张字条,窗外的月光恰好落在药箱的银质徽章上。
她忽然想起老银匠说过,北平有位研究矿毒的老中医,当年曾和秦仲山一起去过银矿。
茶盏里的合欢花缓缓舒展,像极了那些正在被揭开的秘密。
林夏望着杯中浮动的花瓣,忽然觉得这次上海之行,从来都不是结束。
当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新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而那半枚刻着“矿”字的银饰,此刻正躺在她的枕下,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与远方矿脉共振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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