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为众人抱薪者
王算盘枯瘦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
库房里回荡着算珠碰撞的脆响,像一串被惊飞的麻雀。
他下意识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喉结滚动时扯动脖颈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那是五八年抢收时被镰刀误伤的。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翻腾的思绪。
潮湿的霉味混着新麦的清香从粮囤缝隙钻出来,王算盘用钢笔尾端刮了刮账本第三页。
蓝墨水在"柒佰贰拾斤"的字样上晕开,在粗糙的纸张上织出一片蛛网
。不远处公社大堂传来周白鹭带着村民读报的声音:
"集市贸易试点"
那清亮的女声穿透桐油纸窗,与库房里窸窸窣窣的老鼠声形成鲜明对比。
"不够啊,还差些。"
他喃喃自语,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
梁上惊起两只灰雀,扑棱着撞向糊着报纸的窗户。
王算盘盯着窗棂缝隙里漏下的细碎光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山装口袋里那枚民国铜钱。
铜钱边缘的锯齿硌得他指腹生疼,就像这些天来梗在心头的那笔账。
"今年要是按账目上交,我从公账上扣下来的根本不够全村人吃的。"
库房角落的蜘蛛网在穿堂风里颤动,一只飞蛾正徒劳地挣扎。
王算盘突然冷笑出声,惊得那蛾子扑棱得更厉害了。
"哼,这破村子里的这帮蠢货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公社一直有粮食发给他们吃。"
他抬脚踢了踢脚边的麻袋,麦粒从破口簌簌漏出,在泥地上积成一个小堆,像座微型的粮囤。
"只能我来操心!"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角也浑然不觉。
踱步时踩到散落的麦粒,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对,上次那些人从库里哄抢了一些,一来二去,要是能收回来还能造些差值。"
窗外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他烦躁地扯了扯浆洗得发硬的衣领,后颈渗出的汗水将蓝布染成深色。
"问题是我说话那些个蠢人可是根本不听。得找个有号召力的。"
他咬着钢笔帽,金属的锈味在舌尖蔓延。
"陈兴国?"
笔帽在牙齿间发出咔哒轻响,
"不行,陈兴国要是知道肯定要把粮食都交上去,让村里人挨饿。"
隔壁读报刊的声音突然拔高,周白鹭正在领读"大办农业"的社论。
王算盘眼前一亮,钢笔在账本上戳出个墨点。
"还有这个娘们!"
墨点渐渐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公社大堂的油灯将王算盘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踹开大门的瞬间,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得正在读报的周白鹭手中的《湖南日报》微微一颤。
二版"春耕简报"的铅字在灯光下反着冷光。
"周知青!"王算盘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麻烦你动员一下村民交还抢夺得粮."
商队里站起个戴苗银护腕的汉子,银饰上的饕餮纹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王会计,算盘珠子崩到周同志脸上了。"
那汉子嗓音粗粝,护腕随着他倒酒的动作叮当作响。
满屋子人哄笑起来,有个年轻脚夫故意拨弄货担上的铜铃,清脆的铃声刺得王算盘太阳穴突突直跳。
周白鹭扶了扶眼镜,王算盘突然注意到她左手腕上几道红色的勒痕——像是被麻绳捆过的印记。
那截白皙的手腕与报纸边缘的油墨形成鲜明对比,让他想起粮囤里混着的新麦和陈粮。
"老子打算盘时,你们还在认工分呢!"
王算盘抄起门边的量粮木棍,棍头沾着的面粉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痕。
商队众人安静下来,苗银汉子摸了摸腰间牛皮账本,王算盘眯眼看到他虎口处有道蜈蚣似的伤疤——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暮色完全笼罩池塘时,蛙鸣突然中断。
王算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晒场,裤脚沾满打谷场的稻壳,每一步都带起细小的金色烟尘。
路过泄洪渠,他踢到个印着"青塘公社"的搪瓷杯,杯身"先进生产"的红漆字已经斑驳,在月光下像干涸的血迹。
"这周白鹭真是太不像话了,得找陈兴国好好说说她。"
他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晒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沉寂下去。
陈兴国的屋子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几个人影。
王算盘刚要推门,突然闻到一股陌生的烟草味——不是村里人常抽的旱烟,而是带着薄荷味的卷烟。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陈书记!陈支书!?"
门开时,烟草味扑面而来。
堂屋里坐着三个陌生人。
穿干部装的男人正在卷烟,烟纸是印着拖拉机图案的供应券。
王算盘瞳孔骤缩——这种烟券去年只在军属特供店发放。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金属的凉意让他稍微镇定。
"陈支书去检查泄洪塘了。"
干部装男人用钢笔轻敲搪瓷缸,缸身发出空洞的回响。
王算盘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指甲,粉色的嫩肉在煤油灯下格外刺眼。
"我姓拉,是陈先生客人。"
男人吐出一个烟圈,烟雾中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水,
"我们正好要去找陈先生,你要一起吗?"
王算盘绷紧的后背稍稍放松。
文人,陈先生的客人。
想必不是坏人。
他瞥见对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衬衫——是城里百货公司才有的的确良料子。
"好啊,我跟你们一块去。"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池塘边的芦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月光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银箔,随着波纹轻轻晃动。
王算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面,裤脚被露水打湿,黏在小腿上。
"他人呢?也不在这啊?"
王算盘转身问道,话音未落,腰间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
抽离身体的钢笔在王算盘眼前晃过,月光在镀银的笔帽上流淌。他恍惚看见笔尖旋出时闪过一道寒光,像毒蛇吐信。剧痛从腰部蔓延到全身,他张嘴想喊,却只吐出一串血沫。
芦苇剧烈摇晃,惊起几只夜鹭。
王算盘仰面倒下时,后脑勺砸在岸边的卵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见钢笔旋出银色笔尖,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拉先生的脸在视野中扭曲变形,与记忆中那些算盘珠子混在一起,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脸上。
昏迷前最后的意识里,捆账本的麻绳在水面划出波纹,那些数字——柒佰贰拾斤、伍佰肆拾斤——都化作气泡,咕嘟咕嘟地消失在漆黑的塘水中。
水面上的月光重新聚拢,像一面刚刚擦亮的银元。
拉先生蹲在塘边甩干钢笔,月光照出他左手缺失的小指指甲。
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在卵石上画出诡异的图案。
两个穿劳动布衣服的汉子拖着王算盘的脚,将他沉入池塘深处。水面泛起几个泡泡,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怀里的账本好像不是公账账本。"
其中一个汉子压低声音说道,手指上还沾着王算盘衣领上的面粉。
拉先生头也不回,皮鞋碾过一丛野薄荷,清冽的香气混着血腥味在夜色中弥漫。
"你们太不专业了。"他的声音比塘水还冷,"集市行动不能有差池,你们一会立刻去装作山匪进村登记投降,现在还有认降山匪能直接变成村民的规定。"
"是!"
两个汉子齐声应答,惊飞了塘边栖息的夜鹭。
拉先生最后看了眼泛着微波的池塘,水面倒映的月亮已经被涟漪扯碎,像块破碎的银元。
他整了整衣领,钢笔在口袋里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正慢慢晕开成诡异的形状——像极了账本上那个被钢笔戳破的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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