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归中原·暗潮生（24）
缘一想起了那日的藏经阁。
那日木质书架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而他跪坐在松木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一卷刚从脚边拾起、摊开了的经书。经书被挪动时带起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如同他那时纷乱的思绪。
缘一似乎能想象的到，更早之前，他师父老人家清瘦的背影在不断由明变暗、又由暗变明的光线切换中一坐就是整整四日。
大约是因为心疼师父的缘故，缘一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
“自从师父为了更好地探寻天道重塑肉身，身为师父的徒弟，自当为师父分忧，所以我也想了很多关于天道的事情，这一想就想到了十三年前师父带我在某座小山上捡到小白的事情。如果说小白是神兽、师父带我去与小白碰面是可以算作国运和天道，可徒儿还记得早在这之前师父就曾让徒儿独自一人去地牢里救年幼的萧将军出来……萧将军于中原、中原百姓，和小白的成长来说，的确是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但徒儿愚钝，想不明白萧将军与天道有何关联。莫非萧将军有朝一日会救小白一命、是以师父预见此事之后才派徒儿前去？”
忽而一阵大风横穿整个静室而过，吹得室内几处死物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躁动不已——佛像前被重新燃上的沉香开始顺着风的节奏起舞；西北侧窗下浅棕色书案黑色笔架悬挂着的毛笔有规律地左右摇摆；西南侧角落里一盆古色古香的白木槿也点着头谈经论道了起来。缘一只稍稍分了一下神，便突然想到了那位被他师父捡回来的重伤之人，继而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还有前几日被师父带回灵隐寺的小六，他又跟天道有何关系？缘一知道师父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师父自己的考量，尤其是小白来到灵隐寺之后，师父更不会随便将无辜之人安排在小白常待着的地方，这无疑是在给小白增加危险！缘一恳请师父替缘一解惑！”
幕怜住持闭眼的动作微微一顿，缘一看见师父苍老的手指在膝上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幕怜住持转头向缘一看去，那双将世事都给看透了的眼睛直视缘一时，让缘一有种被击穿灵魂的错觉，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
幕怜住持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说出那句让静室气氛骤降至冰点的话语。
“看来我让你去藏经阁整理地上那些经书的时候你有好好翻看过那些经书、看我都看过了什么内容，怎么，你现在是在怀疑我吗……”
尽管缘一极力否认，幕怜住持还是问出了那句“此话何意”。
此前在藏经阁内，书架最上方的稀有经书和古籍几乎被幕怜住持翻了个遍。从山川到生灵、从佛法到天道，最让缘一在意的就要属那卷记录着“不死不灭”艳紫色花朵的稀有植株图鉴了，师父的深意缘一无法直接问出口，只能选择用这种兜圈子的方式委婉问出心中所惑。
缘一深吸一大口气，眼中渐渐泛起了湿意。
“徒儿之所以问师父这些，只是不忍见师父将所有重担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缘一也想为师父分忧！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师父一人的天下，不该只由师父一人承担！”
幕怜住持身形一震，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缘一刚刚那句。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我一人的天下么……”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长青的冬青树树叶在沙沙作响。幕怜住持望向缘一年轻朝气的面庞，心中泛起一丝罕见的怜惜。
幕怜住持专心思考着，他并不担心缘一会随意泄露天机，他真正担心的是缘一同他一样提前知晓天机所付出的代价。
可如果同是用他告诉小白的那个特殊方法来规避代价呢？
只是，幕怜住持虽可以确定这个方法对小白的影响是间接的，却不能确定这个方法对缘一是否也是如此。提前知晓天机的代价是透支自身寿命，而是否牺牲了寿命往往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知晓。
幕怜住持有些于心不忍，毕竟眼前人将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即便是再只关心天下大事的幕怜住持，于缘一，也会藏有一些私心。
佛珠被下意识捻动着，缘一见状眼中尽是担忧，轻声唤道。
“师父？”
幕怜住持收回了思绪，他看着身旁“另一个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与缘一初遇的情景。
“缘一……”
幕怜住持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像是苍老了许多，声音里是明显的无奈。
“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太多，反而是种负担。”
幕怜住持伸手轻抚缘一光秃秃的头顶，就像十几年来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为师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缘一听罢仰起头来，看见师父眼中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痛楚。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窗外，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在窗下的浅棕色书案上，正好盖住了木质桌面一圈显眼的年轮痕迹，这一圈痕迹的大小，竟奇迹般地与小六腿上一处淤血伤痕一般无二。带着乌青色淤血的伤痕终有一日会慢慢痊愈，可小六幼时受过的心伤却永永远远刻在了他每一寸肌肤、每一次敬小慎微的言行之中。
小六扬起脑袋再三确认。
“萧公子确定想要知道小六的过去？小六的过去，此前，还从未同人讲过……”
“若是提起过去会勾起你伤心的回忆那便作罢，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打伤你的那人有关线索实在太少，我想试着从你过去记忆找出些许答案，说不定除了能知道那人为何选择了你，也有可能先一步猜到那人究竟想要让你帮他做些什么，这样我便可以帮你提前做好防范。”
经过萧洛白之前和小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小六已经放松了很多，不再动不动道歉，也不再动不动怕惹得萧洛白不快。
小六摇摇脑袋否认道。
“其实我的那些过去，比起伤心难过，小六感受到的更多的反而是不解。”
“怎么讲？”
“不解他们为何要这样对小六，不解小六做错了什么，更不解小六的人生为何只能如此。”
小六的过去不长、也并非多么沉重，只是处处透着底层百姓的辛酸苦闷，也许无奈，才是底层百姓的常态。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无法扭转命运的无奈，就连平平安安过日子这般的小事，都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奢望。
“我的名字——小六，是因为我在家中排行第六。排在小六前面的是五位姐姐，小六父母一直想要一个男儿，好在他们年迈时外出做工维持家中生计，得小六之后，父母便没再生了……”
萧洛白问的很是委婉。
“你的家庭……要养六个孩子很不易吧。”
小六回答的倒是爽快。
“是啊，很不易！不过小六父母到底是得偿所愿生了个儿子出来，所以平日再苦再累也少有抱怨……小六的父亲在京城南郊边缘的一个小县上卖小葱馄饨，经常起早贪黑。春夏秋三季早起尚能忍受，可一旦到了冬季，即便没有下雪，干燥而冷峻的寒风也能将人脸吹得生疼。偏偏，冬季是小葱馄饨卖得最好的时节，哪怕父亲因受冷感染风寒，哪怕父亲咳嗽高热，他最多喊个年幼的我一起搭把手出摊，却从未漏过冬日每一个亮不了那么早的清晨。那风啊，一阵接着一阵，跟钝刀子割肉似的，寸寸都不愿放过……”
(https://www.bshulou8.cc/xs/3712608/11110423.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