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归中原·暗潮生(25)
萧洛白听着听着神情就凝重了起来。
在萧洛白的记忆中,冬天的寒风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畏惧的事物。
每当夏末蝉鸣才刚刚显出疲态,他的母亲林若雪便已早早开始为他筹备冬衣,他总能记得母亲在同他道完别之后策马前往锦绣坊的飒爽模样。
那位京城民间第一绣娘的绣房藏在朱雀街最幽静的巷尾,门前两株老梅树,据说已活了三百余年。
每一年,林若雪都会亲自挑选益州进贡的雪蚕丝,那料子细腻到连她常年握枪磨出的一个个厚茧都勾不起一丝细线的程度。他曾偷偷摸过那些半成品,触感宛如掬了一捧初雪在掌心,凉而不寒,柔而不腻。
待到立冬前夜,萧洛白总会在睡梦中闻到一缕熟悉的月苓香香味,那是他母亲惯用的熏香,混着新衣上淡淡的阳光气息。
林若雪会踩着寅时的尾巴悄悄进来,将叠得齐整的冬衣放在梨花床头的矮几上。晨光熹微之时,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当年的新衣——大前年是潋滟水色;前年是雾中江南色;去年是雨过天青色;今年送到他府中的是松烟墨色,且袖口永远都绣着健康平安寓意的暗纹。他只是穿着新衣在铜镜前转身,林若雪的眼睛就会倏地亮起,仿佛她眼前站着的不是个普通少年,而是某位功成名就的千古英雄,夸得他找不着北。
“我们洛白啊,穿上这一身,比玄武大街的状元郎还要气派呢!”
他的父亲萧策对他的关怀则像父亲布防时的作风,缜密而周全。
重阳节刚过,府里的管事就会带着十几个小厮搬运暖炉。那些黄铜炉子个个精巧别致,炉身上錾刻着吉祥纹样。
萧洛白的卧房永远是重点关照之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各置一炉,连隔壁的净室都不曾遗漏。
他记得某个雪夜曾随口抱怨空气干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八个青铜水盆就摆满了房间。盆中清水倒映着一旁的炉火,水面永远浮着几片时令香花——秋末是金桂、冬初是白梅、年关时则会换成鲜红的山茶。下人们换水的时辰永远掐得极准,萧洛白还从未见过哪只水盆露出过盆底的亮铜色盆面。
就连他的干爹晏时月每年冬季对他的爱护都藏在武将特有的爽利里。每年霜降前后,这位大将军必定要往青岚山走上一遭。
萧洛白至今记得那些堆满别院的兽皮——银狐毛色如月华流泻;雪貂皮白得晃眼;最稀罕的还要属某年猎到的火红赤猊皮,据说能在雪地里捂热三尺寒冰。当然,后来小白以狐狸形态来过了之后,每年的兽皮里就少了狐狸皮毛。
这些兽皮会被府里老仆用各种熏香细细熏过,等到他想要垫在榻上或披在肩头时,摸到的永远是暖融融、香香的一团。
如此十七个冬天过去,萧洛白记忆里的冬季从来与“严寒”二字无关。好像那些呼啸而至的北风到了将军府墙外,似乎都化作了温柔的絮语。以至于后来有人问起他对京城冬天的印象,他怔了许久,最后只想起某个雪夜他趴在暖阁窗边看雪看梅花,身后是父母在桌边闲谈的欢声笑语,而掌心捧着加了甜枣的牛乳,正袅袅升起白烟。
“……”
越是沉默地回忆着过去,萧洛白鼻头就越是酸涩。原来京城的冬日,还可能是小六眼里的那样,难捱到需要掰着指头数日子过,难捱到刮过来的风不是处处透着诗意、而是拍打在老旧的窗柩上呜呜地哭嚎。
小六的回忆还在他口中继续着。
“我小时候自然也有过不愿陪父亲出摊的念头,因为实在太苦太累了,小小的我跟在父亲身后推着大大的小摊儿车前往摊位,困得脑袋一沉一沉的……”
小六无奈地笑了笑。
“冬季跟着父亲出摊时,我不是每日早晨都有饭吃。来吃小葱馄饨的县城百姓常常能将父亲准备的所有食材搜刮殆尽,我在一旁偷偷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盯着父亲身前那口沸腾的锅,既期望他们能给我留下点边边角角当作早饭,又期望父亲能将带病包了一整夜的馄饨皮全部卖出去。若说我跟着父亲出摊时最独特的时光和记忆,那定要属偶尔能剩下一两碗整份的馄饨。街上吃完早饭的百姓陆续散去之后,父亲会仰首看一看日头,估摸着早饭的时辰是否已经完全过去。若是过去,便轮到我和父亲吃早饭了!冒着腾腾热气和小葱香味的馄饨端到我面前时,总叫我移不开目光,毕竟这样的机会冬季三个月中最多不超过五日!”
长久的沉默后,萧洛白声音沉重地问道。
“那……若是全都卖完了呢,早上你吃些什么?”
“父亲会去锅里给我舀一碗带着面味儿、小葱味儿和丝丝肉香的面汤让我喝!若父亲看我实在馋得紧了,还会在面汤里另外再加一两片剩下的菜叶子,调点酱汁撒点盐巴一起倒入面汤里,香的不得了呢!”
萧洛白因为那一次经历不是没挨过饿,那种饿到无力饿到快要晕厥的滋味,简直让人记忆犹新,可萧洛白却从未想过,他之所以到现在都能记忆犹新,也许不是地牢里的那几日太过艰难所致,而是他饿成那样的机会太少太少了,仅此一次;而对于小六来说,这只不过是他冬季的日常,更甚者,或许是他过去每一天的日常,不足为奇。
萧洛白的目光虽然直视着地面,但胳膊却往左抬了一抬,轻轻摸了摸小六的后脑勺,用苍白的文字说了句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安慰话。
“这么多年,你过的一定很辛苦吧……也真是辛苦你了。”
萧洛白突然就有些自责,早知道他今日来时就应该再多带一份卤鹌鹑,这样现在说不定就能让小六也尝一尝小白爱吃的卤鹌鹑呢……萧洛白决定以后他再来灵隐寺看望小白时,会给小六也多带一份吃食。
回答萧洛白的是小六一句更令人心酸的话语。
“这还——都只是我的一些快乐回忆,还没讲到什么悲伤的部分呢!”
“……”
小六的眼神透着些迷茫,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还不算痛苦的回忆,就能让身旁的萧公子这般痛苦。
许是因为不忍看到顶好的萧公子脸上出现隐忍的神色,小六反倒不停安慰着萧洛白。
“萧公子不用为小六觉得难过,萧公子善良,即便身处高位也能感同身受。也许只是因为萧公子将小六所说的那些过去想象的太悲伤罢了,其实小六家的生活与普通百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后来……后来小六家的日子……要、要惨上那么一些。”
萧洛白用右手抚了抚被小六言语捶得生疼的心口,闭着眼用惨白的嘴唇轻声问道。
“可还愿意往后讲吗?”
小六点了点头,开口的声音竟是如此轻松。
“当然!像小六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若是挖出小六的过去就能帮到萧公子,小六乐意至极!”
“谢谢你,小六。”
“萧公子不用同小六客气,那小六继续往下讲了?”
“好。”
在小六认真阐述后续的记忆时,萧洛白做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微小的决定。
这些决定中的每一个对萧洛白来讲甚至都可以说是举手之劳,可于京城和京郊那些生活窘困的百姓来说,却是天大的恩德,而就是这样一份带着善意和同情的恩德,在未来的某一天间接救了萧洛白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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