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覆燕山(三)
张毓蓉第一次被陈老爷送上别人的睡榻是十九岁,嫁进陈府的第三年。
时隔多年,她仍清楚地记得那日正是小满,老爷满眼宠溺之色地瞧着她,说让她好生梳妆打扮,下午带她去许县长家听堂会,他还俯在她耳边咬耳说:“蓉儿,你看我多么宠你,这可是独一份的尊容。”彼时她对着镜子梳妆,看着被珠翠绮罗装点的自己想:小满,名字多么好听的一个节气啊。殊未曾想,那日是自己堕入地狱的开端。
地狱的模样是一张挂着软红纱罗帐的牙床。张毓蓉跌入了一场怪诞而撕痛的荒梦中,待浑身酸痛,挣扎着从这场梦里爬出来,映入眼中的却是许县长那张沟壑纵横,布满了老年斑的皱脸。他从被子里伸出干朽似鸡爪的糙手抚上她细腻的脸,淫笑着向下打量着她说:“我的好乖乖,你醒了?不再睡会儿?”
顺着许县长的目光向下看去,她才发觉自己赤着身子,凝脂似得胸脯上是刺目红痕。张毓蓉尖叫出来,羞愧、愤怒、惶恐一股气儿地冲进她脑子里,惹得眼泪似断了线般流出来,张毓蓉甚至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怎么会在这儿?而是想若老爷知道了,自己算是一张脸让踩进泥里了。许县长就那么“桀桀”笑着,瞧着她哭得气噎喉堵的样子,和随着她哭泣微颤的乳。
直到见张毓蓉抄起落在一旁的掩鬓钗向自个儿颈间刺去,许县长才忙去拦住她,敛了笑冷冷说:“没想到是个妍皮裹了痴骨的蠢货!我说好姨太太,你也不动动脑好好儿想想,陈老爷也是金陵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不是得了他点头,咱们就是再垂涎你,也不断不敢直接将你弄到床上来啊。你想想去堂会怎么轮得着你个姨太太?再想想那酒……好了好了,快擦擦眼泪甭哭了,这种事儿可多着呢。王宝钏守寒窑、荀采投缳,那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既他把你送到我这儿来,就没打算让你这个小老婆当贞洁烈妇,把爷伺候好了,你家老爷的这笔生意才能做成,这才是当紧事儿。”随着他话落覆盖上来的,是一张满口黄黑烂牙齿,散发着臭气的嘴,和摸索着再一次向她身子探去的手。
记忆里,张毓蓉浑浑噩噩地被送回去后也戟指怒目,状若癫狂地和陈老爷大闹了一场,可最终堵她嘴的不过是陈兴满不耐烦的轻飘飘一句:“你若闹大又怎样呢?县衙是许县长做主,这种丑事闹到最后,至多不过是你被人家不知道怎么除去了,还要落个通奸自尽的名头,你倒是可以一死,可书彤才五个月大,她怎么活?再说以后,有你这么个生娘,将来又能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她?不如乖乖的,就当是帮我排忧,往后我还照之前一样疼你们娘儿俩……不,比之前更疼。”
从那之后张毓蓉也便开始替陈老爷做起了“生意”,以这身皮肉去为他当“掮客”,帮他在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中笼络打点,一来二去几次,羞耻心和尊严早已被磨成齑粉。许县长、周家老爷、董家少爷、钱庄掌柜……她在无数男人和他们的床榻间辗转献媚,有时候夜深人静,张毓蓉会盯着地上的尘泥自嘲:你现在和花街柳巷的表子有什么两样儿?
无数肮脏的回忆汇成了一洋幽深暗沉的海,张毓蓉险些在腥咸的海水里溺毙。直至云俏的声音和一段属于她女儿的、脆生生的笑声远远从大门外传来:“二太太,小姐回来了!”
像是抓住了稻草似的,她将自己从支离破碎的回忆中抽离。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挤出笑走到门外去迎三小姐。好在在夜色的遮掩下,陈书彤并没有发现她脸上的泪迹,只娇娇地笑着挽着她在院里石凳坐下:“妈,屋里太热了,在外头缓缓。你猜我今儿舞会上碰见谁了?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留洋回来的那个法文老师……”
张毓蓉拿着扇子为她扇着风,尽管光线昏暗,但她也能想象到女儿眉眼笑盈盈、神采奕奕絮叨的小模样,正如她幼时,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总爱缠着她不住叽叽喳喳。
“哎呀!妈,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陈书彤对母亲的走神感到不悦,再加上跳舞带来的疲乏,她索性一跺脚,扭身回房去了。张毓蓉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叹息,起身向一旁晾着的那些她亲手为女儿做的杏脯走去。她弯下腰,正抬手去拾那些杏干,又陡地想起陈老爷说要将陈书彤许给刘老板家的小儿子——那个爱逛yao子街的跛子。张毓蓉默默掏出手帕,将杏干上沾染的灰尘挨个儿轻拭干净,她对着它们轻声呢喃:“不,绝对不行。我已经这样了,我就算是死,也要让我女儿嫁个清白干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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