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秋来煞(二)
水伶春只肃然环臂静坐,任对面之人哭得梨花带雨,频频咳喘,直至厢房门“哗”一下被人推开,探进来一张生得国字脸浓眉的男人面庞。那男人身穿一袭深绿色jun服,全然不顾水桃红正在啜啜而泣,亦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是冒犯,他用浑钟似得声音干巴巴道,“徐小姐,张副guan已经在等您了,您可快着点。”水伶春同他一口一个“您”字的话语里却听不出他语气中有丝毫敬意,有的只是浑然的命令。
水桃红听闻“张副官”这个名字,像是训练有素似得立马抹了抹眼泪,声音中下意识娇弱谄媚,半央告般,“我同这位旧友多年未见,便劳烦你再等一阵子,你放心,我会注意时间不让张副官久等。”那男人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时带门的力道颇大,震得发出一声如警告般的巨响。
水伶春用余光去扫一眼士兵离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回水桃红的脸上,浓妆艳裹之下的她仍是一颗明珠,只是蒙了俗尘,犹如混浊鱼目,再寻不一丝旧时光里,那个娴心灵慧的少女的痕迹——她已经不是她的“大姐姐”很久了。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传遍水伶春浑身的乏惫,以至她搁下茶碗,连衣裙都未整便起身欲走。
手臂上被一圈凉意裹住,是水桃红冰凉泛白的手,“阿清,我知道自己有愧于你,顶了你原本该有的人生,可选上月份牌小姐之后我的日子并没有好过,阿清,我这话不是为自己开脱。这世道无论女人如何光鲜耀眼,如何声名鹊起,都仍是男人们的案上鱼肉,一切虚名不过是抬高价位的花头。月份牌小姐亦是一样,当年我原也天真以为等成了名,我便如男人一样能有选择的权利,可谁知,连月份牌小姐都是他们的阴谋,连我在内,入选的十二个女孩子,最终竟是被送到北平各个司ling长、军guan们的府邸!同窑子倌人选‘花榜’并没有什么差别。”
水桃红说到情懑处,嘴唇微微颤抖,握着水伶春的那只手力道更重了几分,眼泪蜿蜒在她五官绷紧的面庞上,使得这张原本秀丽的脸显出几分狰狞,“不怕你觉得恶心,我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你知道外头怎么说?说我是张副官的情妇、姘头,可那又如何?这已是我能为自己争到的最好的命了。阿清,我知道对你有亏欠,此次寻你来不是为了恶心你,就是想偿还你。”
“我跟在张副官身边时听到些风声,如今战事危急,日寇已占了许多城市,马上便要打到金陵来。虽说金陵乃是政fu所在,可近些年上头腐败,哪儿有钱财去招兵买马与日寇抗衡?若真有那一日,陈家那等商贾之家们定是打头阵跑路出去避风头的,到时候我便联系在金陵的德国朋友,趁乱将你送出海外。证件我也已请他帮忙去做好了,这些证很少有,是要占近期失踪的人的名做的,正巧有个女人失踪,便以她的身份做了全套的证件。我这几年也攒下不少体己钱财,足够你在国外好好生活。阿清,我把偷来的你的人生以更好的模样还给你,你说好不好?你说啊……”
水晶吊顶灯、桌子上的茶壶茶盏,随着她的追问开始剧烈地摇晃,水伶春的世界逐渐崩塌,她于天崩地裂的震荡中,陡地从那段记忆里抽回灵魂,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来,眼前是见她默然无声,开始变得疯狂,摇着她的肩膀字字泣血般诘问她的桃良,“你说啊!阿清,你说话啊!为什么骗我?”
水伶春曾一度以为,以这样的方式欺骗她、推开她于自己而言是一件难到几乎做不到的事,但这一刻真的来到时,她做到了,脸上浮现出流丽而轻薄的笑,“我有什么可骗你?是你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同旁人情情爱爱的往事,又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告诉你呢?”
她将桃良死死扣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拽下来,伸出手用一根纤纤食指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同自己对视,迫使她看清自己眼眸中的绝情,然后以一种听在水伶春耳朵里已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冰冷声音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是不是恃宠而骄忘了你的身份需要我提醒?在陈仁正眼里你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在太太老爷眼里你是一个冲喜丫头,而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水伶春美目冷冽,翻出了一个词汇,“一个玩伴,仅此而已。一个玩伴是没有知道全部真相的资格的。”
桃良的表情错综变幻,从最初的愤怒变为不可置信、变为透顶的绝望,直至最后如一尊沉默的石像般轰然崩塌。她的嘴唇变得苍白,阖动良久,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云香,送客!”水伶春背过身去,她害怕自己的眼泪下一秒便会涌出来,更害怕自己下一秒便会不忍心上前抱住桃良,如往常一样轻轻拍打着她瘦削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
这场“仗”最终以桃良无声地走出房间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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