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金兰(一)插播番外
阿清的人生,被一碗莼菜汤分作两半。
前半段的记忆已被充盈着毒打和谩骂的时光磨成齑粉,伸手去抓,只能抓住那么几个零星的片段——连月的骤雨、在洪水里奋力探出手臂和脑袋,却依旧被冲走的娘和妹妹、带着她赶路两天逃难的父亲,和庙会班子跟前支起的那口咕嘟咕嘟冒着泡腾着热气,里头煮着莼菜汤的大锅。
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恐怖又无望的感受,每每忆起幼时种种,那口煮着莼菜的大锅,便似烁沙中淘出的金糜,以至于在父亲毫不犹豫地将阿清以两个铜元的价钱卖给戏班子,去换莼菜汤时,阿清一瞬间就明了了,她甚至毫无恨意,有的只是某种她那个年纪尚说不出道不明的,对这个世间众生的悲悯。
贵喜班的阿清没有姓也没有名儿。八岁的她黝黑瘦小,即登不得台,又瘦弱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师父只得让阿清做些洒扫擦洗,端茶递水的活计,她便成了所有人都能支使的使唤丫鬟。众人将她呼来喝去,嘴里都只有一句:“喂!那个黄毛丫头。”戏班在幼小的阿清眼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绚烂世界。她看见戏班平日里那些素然无奇的男孩女孩们,披上蟒、帔;头上裹上水纱,装点上泡子、鬓簪、偏凤、大顶花,便变作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是《长生殿》里才貌双绝,令三千红粉黯色的杨玉环;是《紫钗记》高情逸态,又不失侠情的霍小玉,犹如魔法。
很快,昆曲便令阿清开始着迷。师父不教,她便自个儿偷偷学。鸡还未鸣时早早将自己的活儿做完,悄悄跟在师姐们后面,蹲在阴冷潮湿树丛里看她们在淮河边吊嗓,再穿着那身早已被朝露浸得透湿的衣衫回去。若有堂会庙会,她便偷偷跑出来,哪怕暑伏的灼日无处可避,她也要在台下角落目不转睛地瞧,一边看,一边捏起因干活而粗糙的一双小手,比着台上人的样去学。
“我看你是魔怔了!你根本就不是学戏的料,”终于有这么一天,师父将因只顾着偷看学戏,打碎一只汝瓷茶盏的阿清从树后头揪着耳朵拎出来,狠狠扒下来这个十一岁女孩身上那件捡师姐们穿破穿烂的戏服,缝补出来的“女帔”,拔下她头上用以充当鬓簪的野花野草,“我打你是让你看清自己,你认不认?!啊?你个死丫头认不认!”
没过多久,怒骂声便将其余的师兄师姐招徕,师父教训徒弟们惯例是没有人敢上前求情——人们看热闹的心是胜过微末的同情心的。他们环着臂倚墙瞧着,嬉笑接耳,打赌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涕泗横流哭着讨饶。
但阿清始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是俯身护住那些于她而言是稀世珍宝的“戏服”,倔犟地咬紧牙,任由师父的鞭子一鞭接一鞭抽打在自己身上,任由他用脚狠狠碾踩她去护着衣服的双手,直至她的口鼻涌出温热的血,整个世界都变成腥甜的血红色。正当所有人,甚至阿清自己都以为今天就要被师父打死时,有什么人飞扑上来,将她护在了身下,她听见围观者似是有不少人发出惊诧的嘶吁。玉兰香味穿过她充斥着鼻血的鼻腔,犹如濒死者闻到的天国花香般馥郁——尽管夹杂着她自己的血味。
“是不是学戏的料也不是光看身段长相的!她才多大?不也是个还没长成的丫头,现在就妄下断论,焉知今儿你打死的这一个就不是冯素容①之辈?”阿清从耳朵里炸出的嗡鸣声中,辨出了这是贵喜班当家大师姐水桃红的声音,紧接着,听她用莺啼般的清脆嗓音唱:“生来粉黛围,跳入莺燕堆,俺偏爱这红裙绿鬓清静胭脂地,何苦学作文君唱白头。”②
阿清知道她唱的是讲述明朝花魁薛缥梅同侍女红雪之间情谊的《金兰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咳出嗓子里的血沫,张口接唱红雪的词,“小楼焚香煮茗,品鉴诗篇,莫道山高水远知己鲜,金兰相交这无边春愁也得解。”一句出口,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竟生了一副祖师爷赏饭的嗓子,嗓音虽尚带稚嫩童气,却声如珠玑溅玉,咬字干净利落,莫说是偷学,就是正儿八经跟着学艺的师姐们都不及这个十几岁孩子。
“师父,不如就让这丫头跟了我,您老若不得空,以后我教她便是。”还在发愣的师父听水桃红这么道了一句,他低下头,瞧着依旧保持着将阿清护在怀里的姿势,抬起头瞪视他的水桃红,最终扔下了鞭子,转身时他冷冷丢了一句,“去找人给她治治。”
①冯素容,清代昆腔名伶。
②《金兰记》为作者杜撰,此处二人唱词化用《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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