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秋来煞（一）

两个钟前。

长前街这条淮棠镇最繁华的路段，鳞次栉比立着众多酒家，每每日及正午时，这条街便热闹鲜活起来。随便寻个酒楼进去，入眼皆是穿着罗衣华服的贵胄、抑或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们，飞觞进斗，侃侃阔论的奢靡景象。只珍馔楼某间邻窗的雅间在这一片繁景间，寂静得颇为格格不入。

房间内，水桃红与水伶春隔着一条长桌四目相望，无言对坐。这对曾师出同门，亲密无隙的女子，过去顶着拂晓和瑟瑟冷风站在秦淮河边吊嗓时；学戏没学精被师父罚饿，只能偷偷摸索出半个烧饼分吃时，以及数九寒天瑟缩在同一床破旧棉被，两副幼小的身躯，挤在一起取暖时，大抵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二人竟是以这样的身份相见——一个是红遍全国的“月份牌”歌星小姐，而另一个则是金陵富硕商人的宠妾。

水伶春定定地瞧着她，骤地轻笑出了声。因为她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试图从水桃红的脸颊、她的丰眉润目中找出一点当年那个当自己失手打碎客人茶盏而招来一顿鞭笞时，毅然扑上去将颤栗无助的她护在怀里的“大姐姐”的影子，而在这一瞬间，她竟像是忘却了自己如何被她所信赖倚仗的“大姐姐”，和这位姐姐的父亲——她的师父，合谋送到陈府这座炼狱。

“阿清——”

“我已不是‘阿清’很多年了，徐小姐还是称呼我陈四太太罢。”水桃红一语未了，便被水伶春出言打断，于是精致英气的粉颊上随之浮出几分苦笑，待整理措辞要说什么，只听得水伶春冷然又说，“这金陵多得是认得徐小姐票友，徐小姐纡尊降贵约我出来，若是让那些多嘴多舌好生事之人瞧了去，再告诉那些记者，怕是又要多几篇花边稿出来，坏徐小姐清誉。”

水桃红扑闪着的眼瞳黯淡下来，叹道：“这么多年未见，其实你性子还是同从前一样。罢了罢了，你莫恼，我并非故意提旧气你，我说的都是真心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些年我愈是走红受人追捧，便愈是想起你，”说着，鼻子一酸，眸中淌出两行清泪，“我的阿清，我的小师妹，我所享有的这些，本应都是你的呀，若不是……”

随着水桃红清泉溅玉似的哭诉，水伶春陡地又回到了十九岁那个雪夜——

彼时的水伶春与水桃红尚是金陵城冉冉新生的两颗明珠，二人因一出《金兰记》一炮而红，继而引得无数票友争相追捧。缠头掷锦，真金白银头面不要钱似得源源往贵喜班送，凡官宦贵胄等大户人家开堂会，皆以能请到水伶春、水桃红这二姝来唱上一段为荣。

冬月时，一位汪姓的举人老爷为贺长子出生，宴请金陵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斥重金请来水伶春与水桃红唱堂会，二人一生一旦，唱得是《西厢记》中的一出戏。也正因这出戏，受邀在席的陈兴瞧上了这两个年轻貌美又颇具才华的姑娘。似陈兴这等男人挑选女人，便像女人去聚宝阁挑选珠宝，总要细致挑拣，货比三家，择出那个最好又最“实惠”的来。在一番掂量权衡后，陈兴终于做出了决定——水桃红。

金陵人皆以为陈兴花了大价钱将水伶春这位不可一世的名伶买回府中做妾，多得是人暗骂天命何等不公，这么一个下九流的女人，竟能嫁进陈家这座富贵窝，再不必抛头露面唱曲演戏，一辈子衣食无忧。殊不知，水伶春的命运，实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一个来自于她最信任之人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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