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书楼 > 不良人: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 第508章 青萍之末

第508章 青萍之末


洪武元年的新正,汴京城里还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年味。街巷间的积雪被扫至两侧,融化的雪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深色的痕迹。孩童们穿着新袄,追逐嬉闹,不时有爆竹声从某个院落里零星响起。

    城南永宁巷,一处门脸不甚起眼的小院深处,虽暖意融融,却仍透着几分清寒。院墙高耸,将外间的喧嚣热闹隔绝开来,恍若两个世界。

    张贞娘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望着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出神。她身着淡青色锦缎夹袄,领口袖边镶着一圈细软风毛,虽已是近三十的年纪,但因保养得宜,眉眼间仍存着几分动人的风韵。

    炉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无声的释放着热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她手中一盏暖胃参汤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快两年了。

    自那个安乐阁惊变之夜,她被那个如彗星般崛起的年轻人当作一把钥匙,用以撬开禁锢她、也囚禁着大梁最后气数的牢笼,至今已近两年。

    想当初,她虽是冥帝朱友珪明媒正娶的妻子,却被丈夫当作贡品献给了荒淫的朱温,成了监视者,也成了玩物。

    那段日子,纵有万般恩宠与荣华富贵,却也亦有日夜不休的惊惧与屈辱,她只能尽可能的骄横跋扈,奢靡无度,用以填补内心哪一日就会横死的忧惧。

    直到那个叫萧砚的青年出现。他送来许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她开心,又用几句看似不经意的关怀,便让她对他着了迷。就像是一道光,微弱却真实地照进了她黑暗的生命里,连带着她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开始渴望占有他,独有他,为他痴迷。

    于是,他便利用了她对所谓爱情的渴望,通过她将朱温诱出了深宫。

    那一夜后,朱温退位,朱友珪身死,朱友贞被扶上帝位,而真正的权柄,落入了那个当时还不过只是一个冠军侯的萧砚手中。

    一介弱冠青年,就此势不可挡,安禁军、诛藩镇、灭巴蜀、定岐陇、逐漠北、克太原……千万人为他俯首,人人为他歌功颂德,他成了天下共主,成为了天可汗,成为了四夷来朝的皇帝、天子。他依旧年轻,依旧如朝阳初升,那般炽烈灼目。

    她呢?

    她这颗棋子,在发挥了全部作用后,便被悄然安置在这处僻静的院落。

    从来没有人追究她身为朱氏皇族妃嫔的身份,但也没有额外的恩宠,只是给了她一方安稳天地,几个她惯用的小侍女,用度不缺,衣食无忧,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她该恨他吗?

    张贞娘扪心自问,却得不出答案。

    他是利用了她,却也将她从朱温父子变态的魔爪中彻底解脱出来。比起从前提心吊胆、两面受辱、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的清静寂寞,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只是这恩赐,未免太过冷清了些。以至于那夜在安乐阁,他为她披上的那件披风,竟成了这一年来她反复咀嚼的唯一暖色,久久无法忘怀。

    院门外隐约传来几声妇人的说笑,打断了张贞娘的思绪。

    她微微蹙眉。这永宁巷住的多是些小户人家,平日里她深居简出,本极少与邻里往来。但自从年前一次带着侍女出门购置针线被几位热情的妇人撞见后,这门槛便似乎变得容易踏入了些。尤其是年节下,以拜年为名的探访,已是第三拨。

    “夫人,”小侍女芸儿撩开棉帘进来,脸上带着些为难的神色,“巷口的王婶、李嫂,还有斜对门的赵家娘子又来了,说是来给你拜个晚年。”

    张贞娘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请进来吧,前厅里坐。”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努力让神色显得自然些。到底是邻居,不好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况且…这死水般的生活里,偶尔有些外界的声响,哪怕只是琐碎的闲谈,也能暂时驱散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孤寂。

    很快,三个提了些简单点心的妇人便被引了进来。

    为首的王婶约莫四十上下,圆脸带笑,嗓门洪亮;李嫂瘦些,话不多,却最是喜欢跟着附和;那赵家娘子最年轻,不到三十,穿着簇新的棉袄,头上簪着根银簪,容貌上来讲,也确算是小家碧玉,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打量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哎呦,贞娘子,这大过年的,没扰了你清静吧?”

    王婶一进来就热络的开口,眼睛却飞快的在前厅里扫了一圈,掠过那烧得正旺的炭盆、紫檀木的小几、以及张贞娘身上那件明显价值不菲的锦缎夹袄,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贞娘子今儿气色真好,这夹袄的料子可真衬你。”

    李嫂也凑过来:“可不是么,贞娘妹子这通身的气派,到底是与我们不同的。””

    “几位嫂子快请坐,芸儿,上茶。”张贞娘勉强笑了笑,示意她们坐下。

    她知道这些邻居为何总爱往她这里跑,毕竟一个独居的妇人,用度却不俗,既无丈夫露面,也无亲戚往来,不时还可以在这里占一些小便宜,自然成了她们这些人的焦点。

    几人落座,芸儿奉上热茶。李嫂捧着茶杯暖手,啧啧道:“贞娘子这儿真是暖和,这炭烧得一点烟儿都没有,怕是价钱不便宜吧?”

    “还行,勉强用着。”张贞娘含糊应道。

    赵家娘子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张贞娘那白细如玉的手指上,笑道:“贞娘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这小脸儿身段,跟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只是年节下,家里就娘子一人,也冷清了些。姐夫…还在外头当差,没回来?”

    说着,她又摇了摇头:“这外放的官儿当得也忒辛苦,连年节都不能与家人团聚。”

    又来了。张贞娘心中微涩,面上依旧淡淡的:“外子公务繁忙,路途又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哎,真是辛苦。”王婶接过话头,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要我说啊,贞娘子,你这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守着这大院子,终究不是个事儿。你家官人…到底是在哪州哪府高就啊?上次听你说过,只是瞧我这记性……这都一年了,也没见个信儿捎回来,莫不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隐晦意思张贞娘自也听得出来,分明是怀疑她是不是被遗弃了,或者认为她根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在邻里间,对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猜想也确实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张贞娘生的魅人,偶尔在外面露一面就惹得邻里的男人牵肠挂肚,自然就更让这帮妇人惦记了。

    张贞娘轻轻吹茶,语气只是尽可能的平淡:“王婶挂心了,外子一切安好,在河北的一个小州府,说出来诸位也未必知道。而且职司特殊,不便透露。”

    赵家娘子放下茶盏,声音拔高了些:“哟,什么职司这么神秘?连家里娘子都不能说?我家那口子,在开封府里当差,虽说只是个管勾架阁官,职司也轻,那也是正经的京城官身,平日里规矩也严,可也没说不让家里人知道去处呀。”

    这妇人话说是这般说,可话里话外,却分明带着明显的炫耀。

    所谓管勾架阁官,便是负责衙署阁库档案典藏工作的官员,品秩也不过刚好九品,但由于是在开封府当差,在这汴京城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确实算是个极为体面的身份了。

    张贞娘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只垂眼道:“各有各的规矩罢。”

    见她又是这般含糊其辞,妇人们便交换了一下眼色,赵家娘子更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王婶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贞娘子一个人也不容易,咱们左邻右舍的,多照应是应该的。”

    她笑着,话锋又回到赵家娘子身上,“说起来,赵家兄弟在开封府这些年,也该升迁升迁了吧?”

    赵家娘子立刻蹙起眉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人老实,只会埋头干活,不懂那些钻营的门道。同期的好些人都升上去了,就他还在原地踏步。为这事,我可没少犯愁。”

    李嫂附和:“可不是嘛,这京城里当差,上头没人提携,难呐。”

    赵家娘子忽然看向张贞娘,脸上堆起笑容:“贞娘子,你家官人既然是在外地为官,还是在河北那地界儿,想必也是位人物。不知…能否请妹夫将来有机会得空时,指点我家那口子一二?哪怕就是吃顿便饭,听听上官们的处事之道也是好的。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记在心里。”

    她一面说着,眼神却紧紧盯着张贞娘,仿佛要将她看穿。

    张贞娘的心猛的一紧,她哪里能请得动“她家官人”来见一个开封府的区区九品小官?

    她脸色微白,手指绞了绞袖口,声音低了几分:“这个…我怕是不好开口。外子他…归期未定,且公务上的事,我一介妇人,从不过问…他向来也不喜这些.”

    见她再次推脱,赵家娘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嘴角撇了撇,语气也冷了几分:“哦,那便算了。原想着既是邻居,互相帮衬也是情理之中。看来是我唐突了,高攀不起娘子家的门槛。”

    这话已是带着几分讥讽了,王婶和李嫂也有些讪讪的,屋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张贞娘咬着唇,感到一阵难堪和无力。她知道这些妇人在想什么,无非是认定了她身份不明,不受重视,甚至可能只是个被圈养起来的玩物。

    而这些妇人的好奇心里也明显掺杂着窥探、怜悯,当然更有多多少少的嫉妒,以及莫名的优越感。毕竟张贞娘就算再吃穿不愁,但外室就是外室,又没有什么名分,否则年节期间怎会无人问津?

    但就在这气氛尴尬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侍女芸儿再次急匆匆的跑进来,脸上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压抑的兴奋,声音都有些发颤:“夫人!夫人!郎君…郎君他回来了!车驾就在巷口!”

    “什么?”张贞娘猛的站起身,撞到了身旁的小几,茶盏晃荡,茶水溅出些许,在她裙裾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三个妇人也愣住了,面面相觑。真回来了?这么巧?

    王婶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起好奇的笑容:“哎呦!这可真是巧的紧!贞娘子,快,快迎迎去!也让我们瞧瞧妹夫是何等人物!”

    赵家娘子也站起身,脸上惊疑不定,扯了扯嘴角:“是啊,正好我们也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繁忙公务,能让姐夫连年节都顾不上回家。”

    张贞娘心乱如麻,亦仿若如梦初醒,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也顾不上她们的语气,被芸儿搀扶着,几乎是脚步虚浮的往外走。妇人们立刻簇拥着她,一齐迫不及待的涌向院门。

    院门处,一个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负手背对着院门而立。身量很高,肩背挺拔,衣料是上好的蜀锦,却无繁复纹饰,仅以银线在领口袖缘勾勒出云纹,简洁而矜贵。

    而待他闻及动静转过身来,便见其人面容清俊,眉眼间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度,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成为所有事物的中心,让人不敢忽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生有两簇红色小眉的书童,捧着几个锦盒,亦是眉清目秀,但神色冷峻,只是目不斜视。

    巷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毫不起眼。

    妇人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落在男子身上。她们不太懂什么蜀锦绸缎,却能直观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个英挺青年与她们想象中脑满肠肥的富商或是暮气沉沉的老官截然不同,气质温和中又甚是逼人,与其对视间……不对,她们压根就不敢与他对视。

    王婶下意识的收敛了笑容,李嫂往后缩了缩。赵家娘子眼中瞬间闪过惊艳,不过随即又有些疑虑起来。

    这人年轻的过分,气度虽不凡,但衣着不算极度奢华,随从又仅一人,车辆普通…这排场,似乎配不上她们想象中外放“大官”的派头,倒像是哪个清贵衙门里品级不高只以镀金的世家子。

    而张贞娘只是愣在门槛内,呆呆的望着那人。

    阳光从他的肩头洒落,在她眼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使得她心跳如擂鼓。真的是他…他怎么会来?一年多了,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出现在这里,就算是梦也未敢梦过。

    萧砚的目光扫过众人,在王婶等人好奇、审视又畏缩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眼含泪光的张贞娘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出门归家:“贞娘,这些是?”

    张贞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芸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声音清脆的答道:“回郎君,是左邻右舍的婶婶嫂子们,平日里常来‘关心’夫人,今日特来拜年的。”

    小丫头自有一些小心机,言语中,特意在“关心”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萧砚何等人物,立刻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目光微动,再次掠过那几个神色各异的妇人,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新年佳节,邻里走动也是常情。既是邻居,不必拘礼。”

    他迈步进门,很自然地朝厅堂走去,仿佛他真是此间主人,“贞娘,安排一下,晚间便在此处设个便饭吧。”

    妇人们被他这自然而然的气势所慑,下意识的让开道路,又不由自主的跟着往里走。

    赵家娘子看着萧砚的背影,又瞥了眼趋步跟在他身边的张贞娘,又是艳羡又是不甘,快走几步凑近些,脸上挤出笑容道:“这位官人看着就年轻有为,不知在何处高就?方才正与贞娘姐姐说起,我家夫君在开封府任职,一直难得升迁,想请官人你得空时……”

    萧砚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她话语里的试探,只随意问道:“哦?开封府?今日何人值守?”

    赵家娘子见他接话,心中一喜,略带得意地答道:“应是刘判官和王推官当值吧?我家那口子叫周旺,也跟着在衙门里伺候,今日轮值,怕是抽不开身来拜见官人你呢。”

    萧砚自是听得出她特意点出自家丈夫的姓名和官身,以及正在当值的忙碌,暗含几分炫耀之余,也想试探他是否真能接触到开封府这个层级。

    但他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并未停下,继续向厅堂走去。

    赵家娘子见他反应平淡,既未应承也未露出丝毫为难或敬畏之色,心中那点不快和疑虑又升腾起来。她觉得这年轻人怕是外地来的小官,又或者干脆只是一个商贾子弟,不懂京城衙门里一个官身的能量,要不就是在虚张声势。

    她忍不住又跟上前两步,语气带上了几分较劲的意味:“官人或许不知,这开封府乃京畿要地,规矩大得很。便是我家那口子这样的小官,等闲也是见不到上官的。官人若想请他过来吃饭,怕是还得提前几日递帖子打招呼才行呢。”

    她说着,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张贞娘,意有所指。

    侍立在萧砚身侧的钟小葵闻言,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扫了赵家娘子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萧砚本已踱步到厅堂门口,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他今日只打算来张贞娘这里吃个便饭,确实不欲与这市井妇人计较这些无谓之争,毕竟身份悬殊,如同云泥。

    然而,就在他停顿的刹那,眼角余光遂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张贞娘。

    便见她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泛红,努力维持着镇定,却掩不住那份难堪与委屈。她身旁的几个小侍女,也是敢怒不敢言,脸上带着愤愤之色。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赵家娘子脸上,虽然依旧平静无波,却让赵家娘子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小葵。”萧砚开口。

    “公子。”钟小葵立刻躬身应道。

    “去开封府一趟。问问今日谁当值,让他带着那个叫…”萧砚略一停顿,看向赵家娘子。

    而赵家娘子愣住不提,一旁的芸儿则赶紧补充道:“回郎君,是周旺!”

    萧砚便笑了笑,“让他带着这个叫周旺的,过来一趟。就说本官今日回京,请他们吃个便饭。”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王婶和李嫂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赵家娘子脸上的得意和挑衅更是瞬间凝固,转为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让他家男人的上官…带着她男人过来吃饭?还是“过来一趟”这种随意的口气?

    张贞娘也猛的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萧砚宽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欲言又止。

    而钟小葵毫无迟疑,只是利落应了一声,旋即便转身快步向外走去,行动如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等…等等!”赵家娘子反应过来,急忙喊道,“官人,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开封府的官爷们正在当值,岂是说叫就叫的?你…”

    但钟小葵脚步丝毫未停,也并未理会她,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而萧砚仿佛没听见赵家娘子的喊话,径自走入了厅堂,在上首坐下,芸儿便机灵的赶紧奉上热茶。

    赵家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既觉得荒谬不可能,又被萧砚那完全风轻云淡的态度和钟小葵干脆利落的模样弄得心里发虚。她强自镇定的干笑两声:“呵…呵呵…官人真是…真是爽快人。只是这…这怕是…”

    王婶和李嫂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白,心里开始打鼓。这架势…不像是在开玩笑啊。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往后挪,想找借口溜走。

    而赵家娘子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一咬牙,竟也抬脚走进了厅内,寻了个下首的凳子坐了。

    见她这副模样,王婶和李嫂倒也不好意思立刻抛下这个平常要好的官家姐妹,毕竟赵家娘子家的男人是官,愿意与他们走动,已经是给她们天大的脸面了。所以只得硬着头皮,也跟着挪了进去,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挨着凳子边小心坐下,同时心里也多少存了几分想看个究竟的心思,这年轻人,难不成真能把开封府的官爷叫来?

    张贞娘心情忐忑的吩咐几个侍女去准备晚膳,自己则手足无措地站在厅堂门口,不知让萧砚看到这种场面该如何是好。

    萧砚喝了口茶,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站着做什么,坐吧。准备些茶点,我与几位邻舍坐坐。”

    张贞娘闻言,抬眼望向他,见他目光温和,不似作伪,心中稍安,便也上前,在他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小心的坐了,半个身子倾向他那边,姿态间流露出依赖与欣喜,不时偷偷抬眼瞥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等待期间,气氛颇显微妙。

    萧砚从容与张贞娘话着家常,问些饮食起居、冬日取暖等琐事。这般一问一答,张贞娘渐渐放松下来,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欢喜,仿佛真从萧砚身上找到了几分丈夫归家的感觉,尽管她知道这感觉是虚幻而易碎的。

    赵家娘子如坐针毡,不时焦躁的向外张望,又看看厅内气定神闲的萧砚,心里的底气一点点流失,恐慌感慢慢爬上脊背。

    而王婶偷偷打量着萧砚,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容貌俊朗,气度不凡,心里更是嘀咕不已,隐隐觉得自己等人可能真看走了眼,闯下了大祸。

    “不知官人在哪高就?”王婶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萧砚正端起茶盏,闻言顿了顿:“在外为官。”

    “听说…听说是在河北?”李嫂壮着胆子插话,试图缓和气氛,“河北可是个好地方啊,都说是当今陛下的龙兴之地…”

    萧砚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李嫂碰了个软钉子,只觉得凳子上好似真的生了芒刺,让她不住的小幅度挪动身子,浑身不自在。她偷眼觑向门外,感觉这短短时间,日头似乎走得格外慢,每一息都拉得老长。

    “你瞧我这记性,”王婶终于忍不住这压抑的气氛,不想再陪赵家娘子受这莫名的煎熬,突然强笑着站起身,“灶上还炖着给娃儿喝的汤,怕是快要烧干了,容我先回去看看…”

    “不必着急。”萧砚笑了笑,搁下茶杯,“既已备下饭食,用了再走不迟。家中若有急事,可差人回去知会一声。”

    而他一言既出,本想趁机跟着溜走的李嫂便也同样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得在萧砚目光扫过时,讪讪的重新落座,手指无意识的紧紧绞着衣角,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赵家娘子见王婶李嫂这般模样,心中虽也害怕,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倔强,对着欲抛下她的两人冷哼一声,硬挺着坐在那里,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厅内静得可怕,每一息都清晰可闻。无人再敢轻易开口,只剩下萧砚与张贞娘的偶尔低语声。

    萧砚问的无非是些日常用度可还够否、是否有短缺,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未能带她赴任、让她独守空闺的歉意等等。

    张贞娘便垂着眼,盯着自己裙裾上那片被方才慌乱中洒出的茶水洇湿的深色痕迹,只觉得面颊发热,心中又喜又怯,又酸又涩。

    他的关心,哪怕只是场面上的,也足以让她这一年来的孤寂和委屈寻到一个小小的宣泄口。她的性子早被这一年来的冷遇和之前的磨难磨平了许多,何况是萧砚当面,自然难以抑制真实的情绪。

    不过她同样能感觉到妇人们小心投来的探究与猜测的目光,如芒在背之余,竟恍惚生出一种比当年在郢王府和皇宫内作威作福来还要畅快的感觉。

    萧砚却依旧安然,仿佛丝毫未觉厅内诡异的气氛。他甚至抬手,示意芸儿续水,极为从容自然,如同这不过是无数次家常闲坐中最寻常的一次。

    约莫半炷香后,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几道压低的、带着明显惊慌的交谈呵斥声。

    很快,以一位身着绿色官袍、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为首,四五名穿着公服、神色仓皇的官员,在钟小葵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院子。

    可以看出他们一路来明显顾不上仪态,官袍的下摆甚至沾上了雪水泥渍。

    为首的官员一眼就看到厅堂上坐着的萧砚,按理说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常朝、更无幸得见天颜的,自然不可能认识萧砚。

    但萧砚北伐凯旋、祭天登基时,他曾作为开封府属官在百官中远远接过驾,代替上官维持秩序,那惊鸿一瞥的帝王气度早已刻骨铭心,加之方才那冷面“小书童”出示的可怕腰牌……此刻再见真人,虽只着常服,但那面容、那气度,绝不会错。

    刹那间,为首的官员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差点当场魂飞魄散地跪倒下去,幸而被身后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死死扶住胳膊,才勉强站住。几人交换着惊骇欲绝的眼神,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赵家娘子也猛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向来人,却正是她口中今日当值的刘判官和王推官,还有几位司录参军等面孔。而她的丈夫周旺,则脸色惨白如纸,活像见了鬼一样,缩在最后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

    “臣…”刘判官声音发颤,那个“拜见陛下”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到萧砚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时,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不…不知上官召见,下官…下官等来迟,万望上官恕罪!恕罪!”

    他边说边躬身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折成了九十度,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身后众人也跟着齐齐躬身作揖,头都不敢抬一下。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官员们粗重紧张的呼吸声。

    赵家娘子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看着那些平日里需要她丈夫小心翼翼奉承、在她眼中已是了不得人物的“官爷”们,此刻竟对那个年轻人如此卑躬屈膝、恐惧得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婶和李嫂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前者一屁股跌坐回凳子上,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着,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间倒流回到她们从未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

    李嫂则直接软了腿,若不是靠着门框,几乎要滑坐到地上去,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因为极度惊恐而失声叫出来,脸色惨白得如同外面的积雪,眼中只剩下骇然。

    她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一年来那些窥探、猜测、甚至略带优越感的“关心”,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怕,简直是闯下了泼天大祸。

    萧砚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淡淡开口,打破了死寂:“来了便好。今日邻里小聚,不必多礼。都进来坐吧,一同用顿便饭。”

    “不敢!不敢!下官等…”刘判官连忙摆手,声音都在发抖。

    “坐。”萧砚的语气依旧平淡。

    官员们当即不敢再出声,最终战战兢兢的、几乎是挪着步子进了厅堂,在下首的空位上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板挺得笔直,如坐针毡。

    周旺更是被同僚拉着,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压根不敢再瞧平日里恨不能望眼欲穿的张贞娘,连自家婆娘也不敢看一眼,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至于赵家娘子三个妇人,更是白着脸,缩在厅堂的角落,既不敢走,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芸儿等侍女痛快不已,手脚麻利的布上碗筷酒水,慢慢一桌菜肴便布置完毕,看起来略显简单,却甚是精致。

    萧砚拉着张贞娘入座,率先动筷,夹了一筷炙羊肉,还不忘让芸儿等侍女给赵家娘子她们安排吃食,又让官员们别客气,仿佛真是主人招待客人一般随意。

    官员们却哪里敢真吃,纷纷拿起筷子,却只是象征性地在碗里拨弄,食不知味。

    席间,萧砚并未看角落里的周旺一眼,只随口问了些汴京年节期间的琐事。

    “近日城中炭价如何?可还平稳?”

    “回…回上官,托…托陛下的福,河东渐有煤炭产出,故今冬炭价平稳,甚有下跌趋势,许多百姓家中都用上了好炭。”刘判官赶紧放下筷子,恭敬回答。

    “南城赈济的粥棚,可曾按时开设?”

    “开设了开设了!每日两顿,从未间断!”

    “坊间可有冻毙饿殍?”

    “暂无…暂无上报。巡街武侯和里正都格外留意…”

    萧砚问得随意,官员们却答得紧张万分,每个字都仿佛要在腹中斟酌再三才敢回答,额上的汗擦了又冒。整个用饭过程,无人敢大声说话,无人敢直视萧砚,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陪着丈夫用饭的张贞娘显得平静一些。

    两刻钟后,一顿味同嚼蜡的便饭终于结束。

    萧砚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嘴角。

    官员们如蒙大赦,立刻齐齐起身,躬身告退。

    萧砚也没有道理为难这些开封府的官员,自不会再留他们,不过也并未起身相送,一直默默侍立在厅中的钟小葵亦无所动。

    刘判官等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而地处这样的位置,从来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刘判官哪里没有搞明白一些蛛丝马迹。

    所以他在经过面如死灰的周旺身边时,竟然亲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不快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周旺便如丧考妣般的带着自家婆娘与王婶、李嫂如同逃离般匆匆离去,甚至不敢再多看院门处的小侍女芸儿一眼。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萧砚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呆立在门口、神情复杂的张贞娘。

    张贞娘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走进厅堂,对着萧砚,盈盈拜倒,声音哽咽:“妾身…拜谢陛下解围之恩。”

    萧砚抬手将她扶起,也是不由失笑:“起来吧。本来也是我考虑不周。原想你寻个烟火气重些没人知道身份的地方,能过得自在些,倒忘了人言可畏,反让你受这些委屈。”

    他语气平和:“安乐阁之事,你于我,于这个天下,都有功。我今日便许你一诺,无论金银田宅,保你一世富足奢侈无忧;或你想离开汴京,去江南、蜀中,乃至更远的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我亦可为你安排,必不令你受往日之事困扰。你且自行抉择。”

    张贞娘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皇帝,是执掌天下的至尊,利用了她,也救了她,如今又给了她选择。她心中百感交集,那点隐秘的、基于依赖和慕强而生出的情愫,在巨大的身份鸿沟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滚落,却带着一种释然的凄清:“陛下…妾身是残花败柳之身,自知卑贱,从未敢奢望什么名分恩宠。昔日陛下讨平河北回京后,集英殿后…陛下那一抱,于妾身而言,已是黑暗余生中窥见的唯一光亮,足够妾身铭记一生了。”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轻颤:“妾身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能否再像那夜一样,抱一抱妾身?此生…便再无憾矣。”

    萧砚沉默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卑微的乞求和无望的深情。他想起那个中秋夜宴与她幽会时的场景,那时,她确实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而对于有用的棋子,他当时也向来不吝给予一定的安抚,却不想那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竟能让她记挂许久。

    他并没有多言,只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张贞娘紧紧抓住他衣袍的前襟,将脸埋入那方衣料中,泣不成声,泪水迅速洇湿了一小片。

    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安乐阁中被朱温直言要活剥了的无助女子,而他是唯一能给她庇护的人。

    良久,萧砚松开她,为她拭去眼泪:“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张贞娘顺从的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她只想与萧砚多待一会,就算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在渐暗的天光中飞舞,将方才院中的一切都悄然覆盖,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本章完)


  (https://www.bshulou8.cc/xs/987274/11110610.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