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火还没灭,风就来了
回厂第三天,天刚蒙蒙亮,车间的铁皮屋顶还压着昨夜的霜雪。
我没去技术组报到——那地方现在待不得。
赵副厂长那一眼,像钉子一样扎在我后颈上。
他手里那张照片的角度太准了,不是偶然拍的,是蹲点、是布控、是早就在等我摔一跤。
我直奔火种工坊。
门没锁,炉火还在烧。
老倪蹲在角落捣鼓他的清渣装置,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拧螺丝。
这老头儿话不多,但手底下出活,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我径直走到黑板前,抓起粉笔,重重写下四个大字:五〇八厂事件。
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我在下面划出三行小字:
“谁需要我失败?”
“谁从中得利?”
“下一步往哪切?”
笔尖停顿片刻,我又补了一句:“所有技改项目,从今天起,全部双轨记录。”
身后传来推门声。
苏晚晴站在门口,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衣,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黑板上的字,眼神一点一点沉下去。
“周厂长刚接到通知。”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划过冰面,“国防科工委下周派专家组来厂,点名要验双联钻模的稳定性。”
我点头,目光没离开黑板。
“他们不是来看钻模的。”我说,“是来看我还能不能活着把东西交出来。”
空气凝住了。
苏晚晴走近几步,手指轻轻抚过那三行问题,指尖微微发颤。
“你在准备什么?”
“准备一场审判。”我转身面对她,声音压得极低,“如果他们要查我,那就让他们查个彻底。我要让每一张纸、每一行字、每一次试车、每一个签名,都经得起放大镜看。”
当晚,火种工坊灯火通明。
七个项目负责人全到了,连轮休的老李也赶回来。
我没提专家组,也没说检查,只让小崔把最近三个月所有技改项目的《协作登记表》重新誊抄一遍。
“字迹要工整,签名要齐全,日期不能漏。”我站在桌前,语气平静,“咱们现在不光做机器,还得做账本。”
小崔愣了一下:“林工,这……是不是太正式了?咱们平时不是记个大概就行了吗?”
“以前是。”我盯着他,“但现在不行。有人想用‘程序问题’咬死我们,那我们就把程序做到滴水不漏。”
散会前,我单独留下老倪。
“你那清渣装置的运行日志,从第一天试车到现在,一页都不能少。”我说。
老倪皱眉:“林工,是不是出啥事了?”
我拍了拍他肩膀,力道很重:“没事。就是想让以后查的人,连油渍沾在哪页纸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赵副厂长不会正面攻。
他会绕后,打“违规操作”、“越权指导”、“技术外泄”这些软肋。
而我要做的,就是让火种工坊的一切工作,全都晒在阳光下,晒到连影子都没处藏。
第五天清晨,警报拉响。
保卫科突然通知全厂干部填写《近期对外技术交流备案表》。
表格发下来时,我一眼就看见“是否向兄弟单位泄露核心技术”这一栏被加粗标注,还画了红圈。
好狠的一招。
这是冲着我去的,目标明确:五〇八厂那次抢修。
那天我只是顺路帮了个忙,教了几招基础诊断法,连图纸都没画。
可在这张表上,它就能变成“擅自输出军工经验”的罪证。
办公室里人人低头填写,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铁库房。
我当众提笔,在“交流内容”栏写下:“传授基础设备诊断法三项:听声辨位、绳测水平、温差定位。”
接着附上当日四名学徒工的姓名、班组、工号,一字不落。
交表时,赵副厂长正好踱步进来。
他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皮鞋擦得锃亮,笑眯眯地看着我:“小林啊,可别把自家锅底灰,当成金粉撒出去。”
我低头敬礼,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副厂长说得对,所以我连谁拿过锤子都记了。”
转身离去时,我故意将复写纸夹层的一份副本留在桌上——那是我亲手整理的《火种计划原始反馈汇编》,封面上印着“仅供内部传阅”。
我知道他会翻。
我也知道,当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工人签名、试车记录、故障分析图时,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的项目,而是一群人用汗水和时间堆出来的集体成果。
他们可以打压我,但压不住七十二个签字的手。
周末夜校照常举行。
教室里的煤炉烧得很旺,窗玻璃结着厚厚的冰花。
工人们陆陆续续进来,搓着手,哈着气,有人还带着孩子的小棉袄来蹭暖和。
我站在讲台前,翻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今晚不讲机械原理。”我说,“咱们讲——如何写好一份技术说明。”
台下一片安静。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日期:1963年2月17日。”
然后是:“主讲人:林钧。”
再然后,是一幅简单的轴承装配简图,线条清晰,标注分明。
“你们每一张纸……”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粗糙却专注的脸,“都要记得,有人在等着挑错。”我站在讲台前,粉笔灰沾在指尖,像一层细盐。
教室里很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偶尔夹杂着谁家孩子在母亲怀里翻身的窸窣声。
七十二双眼睛盯着黑板,那些平日抡大锤、扳扳手的手,此刻握着铅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抄录日期与姓名。
“你们每一张纸,都是证据。”我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煤炉的嗡鸣,“别人想说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你就用一百张纸告诉他——我们是睁着眼打的靶。”
台下有人低头记,有人怔怔出神,还有人悄悄抹了眼角。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赵副厂长那一张《备案表》像刀子,割开了平静的表皮,露出底下暗涌的血痕。
可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退。
技术可以被质疑,成果可以被审查,但记录——只要白纸黑字还在,就没人能抹掉我们流过的汗。
课到尾声,小李嫂最后一个走。
她把棉袄裹紧了些,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热豆花,塞进我手里:“林工,趁热吃。”
我没推辞,捧着碗,暖意顺着掌心往上爬。
“食堂姐妹们商量好了,”她压低嗓音,眼圈微红,“要是真有人要动你,我们就集体去局里喊冤。你说咋改机床,咱们就咋改;你要坐牢,我们也陪你蹲大狱!”
她说完转身跑了,背影撞开一扇结霜的门,雪花卷进来,扑在脸上,冷得刺骨。
我站在原地,碗里的热气往上蹿,模糊了窗上的冰花。
透过那层雾,我看见远处火种工坊的灯还亮着,像一颗钉进黑夜的钉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火种之所以烧不灭,不是因为我多能耐,而是它早已不在一个人手里。
它藏在老倪的清渣日志里,在小崔誊抄的登记表上,在七十二个签名的指印间,在这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花中——它是无数双粗糙的手,一点一点,从冻土里托起来的光。
周一清晨,雪下得更急了。
周厂长派人来叫我时,天刚亮。
我披上那件磨得发白的军绿棉袄,踩着积雪往办公楼走。
脚印一行行留在身后,很快又被新雪掩埋。
办公室门关着,冯老已在座,眉头拧成疙瘩。
周厂长见我进来,抬手示意关门。
“科工委来人提前到了。”他声音压得很低,“九点整,直奔档案室,调你的政审材料。”
我站着没动,只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十点半。”
“你还惦记着演示会?”冯老盯着我,“他们还没查完你的人,就要先验你的活?”
“正因为他们查人,我才更要让他们看活。”我收起表,语气平静,“二十个炮栓毛坯已备好,铜、铁、合金钢、废料回炉料全有。他们随便挑,当场装机,当场试压。”
冯老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小子……是要逼他们在看完了‘真本事’之后,再开口说‘不行’?”
“不是逼。”我拉直衣领,目光扫过两位老人,“是让他们知道——就算椅子被人焐热了,轮不到我坐,我也能站着把活干成。”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人影闪过走廊尽头。
赵副厂长立在档案室外,正将一份复印材料塞进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手里。
那人翻开第一页,纸角赫然印着“海外关联核查增补页”,批注栏添了一行鲜红的字迹:
“需进一步核实其父母与境外组织往来记录。”
风未止,火正燃。
而此刻,双联钻模演示会前十分钟,车间外雪花纷飞。
我站在操作台前,亲自检查最后一道传动轴间隙。
金属冰凉,指节发僵,但我一丝不苟地测着公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熟悉的蓝布大衣拂过雪地的轻响——
苏晚晴匆匆赶来,眉梢挂着霜,手里攥着一张刚从电报房取来的加急通报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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