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风往哪儿吹,火往哪儿烧
雪还在下。
我站在操作台前,手指贴着传动轴的端面缓缓滑动,寒气顺着指尖钻进骨头。
公差不能错,半丝都不能。
今天这台双联钻模要是塌了台,火种工坊就真成别人嘴里的“瞎折腾”了。
身后脚步急促,蓝布大衣带起一阵冷风。
“林钧!”苏晚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锋划开雾障,“你让老倪补的日志……他们说缺了三天。”
她递来的纸张边缘已经磨损,是档案室专用的复印笺,标题赫然写着《设备调试原始记录》,批注栏用红笔圈出三处空白日期——正是上个月主轴改造最关键的那几天。
我没抬头,继续拧紧一颗定位螺栓:“不缺。”
她一怔。
“那三天我在用绳子测主轴偏移。”我终于直起身,从工具箱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边角还沾着油渍和半个黑指印,“记在食堂饭票背面了。”
她接过那张皱巴巴的饭票,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草图、甚至还有几行用铅笔标注的温差修正系数。
字迹潦草,却条理分明,每一个数字都像钉进钢板里的铆钉,不容置疑。
她忽然觉得这人不像个技术员。
倒像个在夹缝里织网的猎手——没有刀,没有枪,只靠一根线、一点耐心,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把命运一点点拉回自己手里。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饭票装进文件袋,指尖微微发颤。
十点半整,车间大门被推开。
两名穿深灰呢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为首的中年男子面容冷峻,肩章上的折痕笔直得像尺子画出来的。
周厂长跟在侧后,神情平静,但眼神始终落在我的方向。
冯老拄着拐杖站在角落,赵副厂长则紧贴专家组身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们想随机抽检五个炮栓成品,检测同轴度与表面粗糙度。”那人翻开笔记本,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宣读判决书。
我点头:“小崔,开恒温柜。”
五件银灰色的炮栓毛坯依次取出,表面光洁如镜,边缘倒角均匀一致。
专家拿出进口千分表,一支支测过去,动作严谨到近乎挑剔。
围观的工人屏住呼吸,连呼吸声都被风雪压住了。
第一件:0.008毫米。
第二件:0.007。
第三件:0.009。
第五件测完,他停顿了足足五秒,才合上记录本。
眉头没松,反而锁得更死。
冯老适时开口:“这可是用废料堆里翻出来的旧铣床改的。主轴是林钧拿报废电机和轴承拼的,导轨是他带着徒弟一寸寸刮出来的。”
专家终于抬眼,第一次正视我:“你叫什么名字?”
“林钧。”我站直身体,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车间,“学徒出身,现在火种工坊负责技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赵副厂长的手指猛地一抖,茶杯盖磕在桌沿,发出清脆一响。
中午会议室,暖气片嘶嘶作响。
专家组坐在上首,一人推了推眼镜:“据反映,你在五〇八厂协作期间,存在未经授权的技术输出行为,涉及核心工艺流程传授。”
话音落下,满屋寂静。
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我慌,等我辩解,等我露出破绽。
但我只站起身,从文件袋中取出三份盖有公章的《协作回执单》,又拿出四名工人亲笔签名的《培训签到簿》。
“我传授的是‘听声辨位’‘手感控速’‘振动溯源’三项基础诊断法。”我逐字清晰,“非专利、非独创,属行业通用经验总结。所有交流均有备案,可查可证。”
全场鸦雀无声。
我又递上另一份材料——《火种计划阶段性成果汇编》,封面烫金字体赫然印着“红星厂内部资料·严禁外传”。
“若此为泄密,则全厂参与技改者皆有责,非我一人。”
周厂长接过材料,低头翻看。
一页页翻过,他的手指在某一页停顿了几秒,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没人注意到,他嘴角扬起了几乎不可察觉的一抹弧度。
会议结束时,雪已小了。
我走出办公楼,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刺得生疼。
抬头望去,火种工坊的灯依旧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在苍茫天地间跳动。
苏晚晴跟了出来,站在我身侧,没说话。
良久,她轻声问:“接下来呢?”
我没有回答。
只是望着那盏灯,心里清楚——
这场风暴还没过去。
他们可以查我的出身,翻我的档案,甚至捏造海外关联的罪名,但他们拦不住一件事:
当七十多双手开始记日志、算公差、画草图的时候,火种就已经不再是火种了。
它成了野火。
风往哪儿吹,火就往哪儿烧。
而我现在要做的,不是躲风,是点更多的火。
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着神经。
我没回工坊,反而拐进了厂区西侧那栋低矮的红砖楼——夜校教室。
窗户玻璃结着霜花,门缝里漏出一缕昏黄的光。
推开门,暖意裹着墨水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晚晴已经坐在靠窗的长桌旁,手里翻着一本卷了边的笔记本,封皮上用炭笔写着“王德发”三个字,字歪得像是被锤子砸过。
“来了?”她没抬头,声音很轻,却压得住场。
我脱下棉帽,抖了抖肩上的雪,“都收上来了?”
“三百二十三本。”她指了指墙角摞成小山的本子,每一本都用麻绳捆着,贴着编号标签,“最厚的一本有两百多页,记了整整半年的切削参数变化。”
我走过去,抽出一本翻开。
纸张泛黄,字迹潦草,有人把“公差”写成“功差”,还有人在齿轮草图旁边画了个饭碗,标注:“今天多干一小时,换半斤窝头。”
“这些人写的字丑,但记得真。”我把本子放回去,听见自己声音沉下来,“将来有人想说这一切是造假,我们就拿这三百二十本手抄本砸过去——一本一本念,念到他们闭嘴。”
苏晚晴抬眼看着我,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化的雪,“你说……他们图什么?”
教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炉膛里煤块爆裂的噼啪声。
我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白茫茫的天地,火种工坊的灯光在风雪中晃动,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图一顿饱饭,图一句‘这活儿干得值’。”我说,“可正是这些‘值’,垒成了咱们的墙。不是砖砌的,是人用命、用汗、用半夜爬起来改图纸的劲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
她没再问,只是默默把最后一本笔记归档,贴上标签:076—11—23,李建国,主轴热装记录(附温控曲线)。
天快黑透时,我在锅炉房后头见到了冯老。
他拄着拐杖站在废铁堆旁,大衣领子竖着,整个人像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截枯松。
没说话,只递来一个牛皮纸袋,边角磨损严重,像是被人偷偷塞了好几个口袋才传出来。
“档案室的老吴冒了险。”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撕碎,“你父母那份增补材料,批注红字是新添的——笔迹不对,不是原始管理员的。”
我接过纸袋,指尖触到那层粗糙的纸面,寒意顺着血脉往上爬。
不是误会,是栽赃。
有人在我背后动了刀子,还想把刀口伪装成历史伤疤。
“有人想把我钉死在出身问题上。”我盯着雪地,一字一顿。
冯老忽然笑了,笑得冷,“可你也看到了,科工委的人进门第一句话问的是钻模精度,不是你爷爷有没有去过香港。他们不在乎你爹妈是谁,只在乎你能不能让炮弹打得准。”
他顿了顿,目光如铁钉般钉进我眼里:
“火能烧断绳子,也能烤热铁块。就看你让它烧什么。”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我攥紧了怀里的纸袋,转身朝前走。
身后,冯老的声音飘了过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记住,别躲火——你要学会,怎么点火。”
我一步步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厂房,脚步越来越稳。
灯下,七十多双手还在画图、测算、调试机床。
他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报纸上,不会登上表彰大会的名单,但他们记下的每一个数字,都在为一道看不见的防线添砖加瓦。
而我知道——
有些风,吹不灭火焰。
只会让火,烧得更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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