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烧掉的不是纸,是退路
三天时间,厂部静得像一潭死水,对测试成功的巨大波澜没有激起一丝涟P。
没有表彰,也没有追责,仿佛那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个戴蓝布帽的男人依然在厂区里晃荡,像个幽灵,却再也没有靠近过试验间一步。
我心里清楚,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伎俩——拖延,冷处理,让沸腾的开水在时间的冷却下,最终变回一滩波澜不惊的凉水。
夜幕再次笼罩大地,我和赵卫东、李卫东、苏晚晴四人,像一群秘密接头的地下工作者,再次聚在了那根废弃的排水管旁。
空气里弥漫着煤渣和潮湿泥土混合的特殊气味。
“妈的!这算什么事?”赵卫东终究是没忍住,一拳砸在水泥管壁上,震得管子嗡嗡作响,“证据确凿,人赃并获,怎么到头来跟咱们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憋屈和不甘。
李卫东蹲在一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火光一闪,照亮了他疲惫的脸。
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叹了口气:“王师傅今天找我了,他写的报告,被上面打了回来。批示只有八个字——‘过程合规,结果存疑’。这八个字,比直接说我们造假还狠,把我们所有的努力,全变成了个笑话。”
烟雾在冷空气中弥漫,像我们此刻的心情一样,沉重得化不开。
我一直沉默地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脚下的煤渣。
听到这里,我从怀里掏出那只被电弧烧得焦黑僵硬的手套,轻轻地放在煤渣堆上,像是在祭奠一个死去的战友。
“他们不怕我们赢这一次。”我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怕的,是我们一直赢下去。”
一句话,让赵卫东的怒火和李卫东的颓丧都瞬间凝固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惧和明悟。
是的,一次的胜利可以是偶然,可以是侥幸,但如果我们掌握了方法,掌握了核心,那我们就拥有了不断胜利的能力。
这才是他们真正恐惧的。
“我昨晚,去了趟档案室。”苏晚晴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激起千层浪,“那本记录着所有锅炉运行数据的《锅炉台账》,被人撕走了一页。就是记载着我们测试前一周所有异常波动的那一页。”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比打回报告严重一百倍。
他们不仅要否定我们的成果,还要从根源上抹去我们成功的依据,切断我们知识和经验的传承。
敌人已经不满足于防守,他们开始主动进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卫东都以为我没话说了。
我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他们三个人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所有的图纸都被收走,所有的资料都被封存,甚至连档案室里的台账都变成一本本废纸,我们,还能不能把这套系统重新建起来?”
“能!”赵卫东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挺起胸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只要你陈工还在,别说一套,十套我们也能给它搞出来!”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也看着他们所有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他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不一定,会一直在。”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带着他们三人来到了厂区后山的一片荒坡。
这里是厂区的禁地,遍布着废弃的地基坑和半人高的荒草,除了我们,没人会来这种鬼地方。
我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叠厚厚的图纸。
那不是标准的蓝图,而是用铅笔画在绘图纸上的草稿。
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公式推导、参数计算和工艺流程的批注,每一个符号,每一个线条,都凝聚着我们这几个月来的心血。
苏晚晴看着那叠图纸,眼神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东西的分量。
我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划着,橘黄色的火焰在清晨的微光中跳动。
然后,我将第一张图纸送进了脚边的铁皮桶里。
火焰“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将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字,化作一缕缕黑烟。
我面无表情地,一张,又一张,把我们所有的心血结晶,全部投进了火里。
“陈工!你这是干什么!”赵卫东哽咽着,声音都在发抖,他想上来阻止,却被李卫东死死拉住,“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
火焰映红了我们四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无比凝重。
我盯着那跳动的火光,平静地说道:“留着它们,就是一张张可以被查封、被销毁的罪证。但烧了它,它就不再是纸,而是刻在我们每一个人脑子里的东西。谁也拿不走,谁也烧不掉。”
火光渐渐熄灭,铁皮桶里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余烬。
我从怀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硬壳笔记本,黑色的封面上,是我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字:《红星厂供电系统优化笔记(内部传阅)》。
我把本子递给赵卫东,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从今天起,我们每个人,把脑子里的东西,亲手抄一份下来。这本是母本,由我们四个人轮流保管,每月碰头一次,核对更新。记住,不准复印,不准外借,更不准一个人长期独藏。”
我又转向苏晚晴:“你记性最好,负责理论推导和公式部分。”
然后看向李卫东:“老李,你经验最足,负责所有设备参数和运行记录。”
最后是赵卫东:“老赵,所有非标件的加工工艺、材料选择,归你。”
“那我呢?”赵卫东愣愣地问。
“我负责把你们脑子里的东西,串起来,变成一个整体。”我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们不靠档案馆的死资料活着。从今天起,我们自己,就是活的档案馆!”
李卫东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他攥紧拳头,像是宣誓:“对!只要我们人还在,这火,就灭不了!”
回程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
走到锻压车间门口时,我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墙上那句已经斑驳褪色的标语——“工业学大庆,我们怎么办”。
苏晚晴撑着伞,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然后轻声问:“你说,他们会放任我们,继续这么干下去吗?”
雨丝落在她的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上,淡淡地说道:“他们可以撤我的职,可以关试验间的门,甚至可以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出红星厂。但是,只要这个厂里,还有一个工人,肯弯下腰听懂我说的话,肯拿起工具照着我们的法子做,这条路,就断不了。”
雨水顺着车间的屋檐滴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像是时间本身在无声地叩问着这片沉寂的大地。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插在口袋里的那支铅笔——那支画过我们所有心血、如今只剩下半截的铅笔,它的笔尖,依然锋利。
这股寒意,似乎预示着一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的来临。
而我们,必须想办法,在风雪封路之前,点燃足够多的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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