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火车上的笔记本
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里,我捏着铅笔的指节有些发僵。
车窗霜花没化透,哈口气能蹭出块模糊的圆,映出笔记本上刚画了一半的图——漏斗状的三个层级,顶层用粗线框着“科学思维”四个字,底下是歪歪扭扭的批注:“可复制的不是手艺,是判断力。”
铅笔尖顿在“方法论”那栏,我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废料堆旁教小川他们听冲床异响的场景。
那小子当时蹲在地上扒拉滚珠,油泥糊了半张脸,抬头问我:“林工,您咋就知道是轴承的问题?”我记得自己敲了敲他手里的游标卡尺:“不是我知道,是规律知道。震动频率和温度曲线对不上,这是机械原理在说话。”
现在想来,那些零散的“知道”得串成线。
我划拉着漏斗图的中间层,填上“案例库”“数据台账”,笔尖在“操作手册”四个字上顿了顿——从前师傅们带徒弟,靠的是“手把手指点”“记死理儿的口诀”,可上个月三车间老周退休,他那手“听声辨锻件温度”的绝活,跟他一块儿锁进了工具箱。
“哧——”火车猛地一震,刹车声尖得刺耳。
我赶紧按住笔记本,抬头看见窗外闪过块褪色的站牌:“青石岭站”。
小站的昏黄路灯透进来,照见纸页背面的字迹——是赵志明前天拍来的电报,“西南标准遭质疑,总局会议需实证”。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边,我翻到新一页,写下“标准话语权”五个字。
赵工在电话里急得直咳嗽,说西北厂的老曲拍着桌子骂:“西南那套土法子,没图纸没公式,算什么标准?”可他不知道,我们车间的《锻压温度记录表》已经攒了三大本,每个数据点都标着“环境湿度85%”“模具预热时间12分”这样的注脚。
我在纸上列出三条线:“原始记录链”“外部验证发表”“跨厂共享机制”。
铅笔重重圈住第三条,想起临走前朱卫东塞给我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二十份《技术互助周报》,每一份都盖着“可复制案例”的红章。
批注的时候笔尖戳破了纸:“得让《实录》变成活水,不是碑文。”
“同志,要茶缸子吗?”列车员端着铁皮桶过来,热水蒸汽扑在笔记本上,把“活水”两个字晕开了。
我摇头,看她往前面车厢走,蓝布工装的后襟沾着块煤渣——像极了我们车间大刘的工作服。
这时候忽然想起,此刻西南厂区该开晨会了。
苏晚晴的搪瓷杯应该已经摆在长条桌上,杯口还留着她惯常的茉莉花茶渍。
我能想象她推了推眼镜,翻开那本磨破边的会议记录:“今天宣布‘轮值技术值班主任’制度。”
“林工不在,重大事项谁定夺?”肯定是二车间的老陈,他总爱把“没主心骨”挂在嘴边。
然后林小川会站起来,腰板挺得跟车间新立的龙门刨床似的——上个月他为了修那台老机器,在车间蹲了三个通宵。
我听见他说:“我们可以先议,再试,再报备。就像林工说的,‘错也有数据,怕的是没人动’。”
火车重新启动时,我摸出兜里的烟盒——是老罗塞的,里面还卷着半支旱烟。
烟盒夹层里有张皱巴巴的电报纸,是他午休时拍的:“配电室联动试演成功,油机启动时间缩短至八分钟。”字迹歪歪扭扭,估计是在邮局柜台垫着膝盖写的。
我能看见他站在绿漆邮筒前,粗糙的指腹抹过电报纸,机油蹭在“成功”两个字上,像朵小油花。
深夜的火车更冷了。
我合上笔记本,哈出的白气在车窗上结成新的霜花。
月光透过缝隙漏进来,照见胸前工牌上的铁屑——是昨天在车间调试新冲床时蹭的,还带着金属的凉。
车轮声里,我想起临走前没敢说的话。
那天站在实训楼前,看小川带着徒弟们拆检轴承,听他们争论“是滚珠磨损还是保持架变形”,忽然就懂了:真正的火种不是某项工艺,是让每个工人都敢说“我来想办法”。
“前方到站,北京西站。”列车员的报站声从广播里钻出来。
我摸黑把笔记本塞进帆布包,工牌贴在胸口,铁屑硌得有点疼。
窗外闪过零星的灯火,有个红底白字的牌子一晃而过——“军工总局”。
乘务员举着信号灯过来,灯光扫过我的脸:“同志,准备下车吧。”我提起帆布包,听见自己心跳混着火车的哐当声,像极了车间里齐鸣的冲床。
下一站,该把西南的土办法,种进更深处的地基里了。
我攥着公文包的手指节有点发紧。
绿皮火车的摇晃还在太阳穴里嗡嗡作响,军工总局的同志已经等在站台出口,直接引着我往长安街西头走。
转过三个带岗哨的铁门,进了间没窗户的会议室,墙上挂着幅大草图,线条像钢水泼出来的,歪歪扭扭却有股子狠劲——那是“东风”动力装置的早期构想。
“林工,”穿藏青干部服的负责人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全国抽调了十二位专家,您是首席。资料三天后解密,前期得靠您带方向。”
圆桌边的人陆续直起腰。
我认出几个学界熟人:哈工大的陈老扶着玳瑁眼镜点头,西北所的周工冲我挤了挤眼,最顶头那位花白头发的老教授正用铅笔敲笔记本,笔尖在纸背戳出个洞。
“我不当牵头人。”话出口时,会议室的暖气管突然“咔嗒”响了声。
陈老的茶杯顿在半空。
老教授的铅笔“啪”地断成两截。
负责人的眉毛挑到额角:“小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摸了摸衣袋里那张折了角的纸——是出发前苏晚晴塞给我的,红星厂新出的技术简报,头版是林小川写的《冲压线校准法改进》。
“我在西南三年,”喉咙里像含着块冷却的钢锭,“见过最漂亮的图纸锁在抽屉里烂掉,也见过工人们用破铁皮敲出能跑十万公里的发动机。东风不是画出来的,是蹲在机床边听出来的。”
老教授拍了下桌子:“现在是1965年!苏联专家撤了三年,美国卡着所有参数,您让我们浪费一个月蹲工厂?”他的手背暴起青筋,钢笔帽在指缝里转得飞快——和三年前朱卫东被我骂“凭感觉调机床”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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