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谁来当这个牵头人?
我盯着他镜片上的反光:“陈老,您1952年在鞍钢,是不是跟着老炉长蹲了半个月,才摸出碱性平炉的温度曲线?周工,您在西北修雷达那会儿,是不是天天跟着电工班爬天线,才知道螺丝要涂凡士林防盐雾?”
周工咳嗽一声,低头翻包。
陈老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小林说得对。我当年要是只看苏联手册,鞍钢的钢水早凉了。”
老教授的脸从红转白,钢笔帽“当啷”掉在地上。
我弯腰捡起,递过去:“第一个月,谁也不许关在办公室写方案。我带大家跑东北、下西南、去江南——去看工人怎么抡大锤,看图纸怎么被油泥糊脏,看故障怎么在凌晨三点把人从被窝里拽起来。”
负责人突然笑了,伸手拍我肩膀:“行,就按你说的。一线感知组,你带队。”
散会时已近黄昏。
我站在走廊抽烟,陈老凑过来:“你小子,当年在红星厂把废料堆变成宝,现在要把全中国的工厂变成宝?”他指节敲了敲我口袋,“晚晴同志的简报我看了,那校准法比德国人的土办法还管用。”
我掐了烟:“不是我的宝,是他们的。”
三天后,西南的消息随着电报“滴嗒”进来。
苏晚晴的字迹透过纸背:“反向提案制试行,林小川的温控优化立项。”我想象她站在技术科的铁皮柜前,蓝布衫沾着油墨,手指点着我留的日志——那页上用红笔圈着“技术的问题,根子在人”。
东北的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时,我们站在老发动机厂的车间里。
机床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墙角有个戴狗皮帽的老师傅,正用土秤拨拉金属粉末,铁勺碰着秤盘叮当作响。
“师傅,这配比试了多少回?”我蹲下去,看见他围裙上的油垢结成深褐色的花。
“四十三年,”他头也不抬,“我十六岁跟我爹学配合金,他说‘手是秤,眼是尺’,现在我徒弟说‘得写在本子上’。”他舀起一勺粉末,对着光看了看,“可本子上写不出这颜色——深了发乌是碳多了,浅了泛白是铬少了。”
随行的材料专家小张蹲下来,掏出相机:“师傅,能让我拍张照吗?”
锻压机的轰鸣在晨雾里滚成闷雷时,我正蹲在车间角落看老周师傅用钢刷清理砧面。
突然有股焦糊味钻进鼻腔,像烧化的机油混着橡胶——这味儿太熟悉了,去年在红星厂热处理车间,2号淬火槽密封圈老化时就是这股子气。
"林工!"东边传来喊叫声。
我直起腰,看见离心浇铸机操作台上方腾起一缕灰烟,操作班长老张头正攥着抹布往那边跑,后襟被风掀起,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停机!
快拉电闸!"老张头的嗓子带着破音。
几个学徒手忙脚乱去按急停按钮,机器的嗡鸣陡然拔高半度,又"咔嗒"一声哑了。
蓝烟顺着散热口往上窜,在天花板的日光灯前织成网。
"拆检吧。"跟在我身后的材料专家小张推了推眼镜,公文包在手里颠了颠,"轴瓦过热冒烟,肯定是润滑系统堵了。
得把轴承座拆开,换全套密封件。"他说这话时,眼角扫过墙上挂的《设备维护规程》——那上面用红笔标着"重大故障需报厂部技术科审批后拆检"。
"拆的话,整条试验线得停八小时。"老张头搓着沾了机油的手,指节泛白,"今天下午三点要浇铸那批特种钢锭,是给三线厂的急件......"他声音越说越低,像被机器吞了半截。
老师傅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的门牙:“拍吧,可别光拍秤,拍我这双手。”他摊开手掌,指腹的老茧像块块小钢板,“我这双手,比电子秤准。”
返程的吉普车里,小张还在翻相机里的照片。
我摸出笔记本,钢笔尖在“东风项目初期纪要”上顿了顿,写下第一条:“不设唯一总师,设技术共识委员会,成员从一线推荐。”
备注栏的字越写越重:“带头人会老,会走,但真理的路,得让千千万万双沾着机油的脚一起踩。”
车过辽河时,雪停了。小张突然指着窗外:“林工,看!”
远处的工厂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烟囱冒出的白烟被风吹散,像朵慢镜头绽开的花。
我知道,此刻西南厂区的公告栏前,肯定围着一群人——首期“反向提案成果展”的榜首,该是林小川的名字。
第三天清晨,我站在发动机厂的锻造车间外。
晨雾里,那台老锻压机的轮廓像头沉睡的巨兽。
昨晚和老周师傅喝酒时,他拍着我肩膀说:“小林,有些缝子,图纸上画不出来……”
他没说完的话,被锻压机的轰鸣卷走了。
但我知道,今天,我们要找到那些缝子。
我盯着还在冒烟的浇铸机。
轴瓦位置的金属外壳泛着不正常的暗红,凑近能听见里面"嘶嘶"的异响——不是彻底卡死的闷响,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勉强转动。
"小孙!"我喊住缩在操作台前的年轻学徒,他胸前的工牌晃了晃,"你们班最近有没有记温升曲线?"
小孙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被点着的煤油灯。
他手忙脚乱去摸工装口袋,掏出个皱巴巴的硬皮本,封皮上沾着机油,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记了!
从昨天早班开始,温度就往上爬......我、我以为是天气热......"
本子翻到中间页,密密麻麻的铅笔字间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每个整点的温度值后面还标着"阴""有风""食堂蒸包子"这种备注。
我手指划过两个明显的拐点——凌晨两点到四点,温度从85℃跳到102℃;今早七点到八点,又从105℃窜到118℃。
"轴承预磨损,润滑通道半堵。"我敲了敲第二个拐点,"现在拆的话,震动会让磨损面更毛糙,润滑脂挤不进去,温度只会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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