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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香火通天


县令夫人。

沈蕙笙看向县令,眼底不动声色地掠过一抹冷意。

简知衡翻开香账簿,指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道:“这里记录了寺庙中所有购香、赠香以及点香记录。”

他顿了顿,指节轻敲一行:“账中所载,一盒金銮香值十两黄金,而据此账簿记——有人一日之内,焚尽整盒。”

县令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额角青筋微跳。

简知衡不疾不徐地将账簿摊于案上,指尖一转,落在满页醒目的署名上,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正是他的发妻——张氏。

简知衡平静地补了一句:“据名册所载,保宁寺每次大小佛会的头柱金香,皆由张氏所燃——所焚的,皆为金銮香。”

县令死死盯着那一页熟悉的签字,脸色青白交替,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来。

简知衡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眼神沉稳如刃,望进他的眼底:“还请大人解释一下——为何那些贵妇争先恐后购此香赠予夫人?一盒十两的金銮香,究竟是何名堂?”

他手中捻着那未燃的金銮香,向前一步,语气虽平,却仿佛有千钧之压:“还是说,大人希望我当堂点燃此香,供众人一观?”

县令猝然后退,身形一晃,衣袖掩住的手微微颤抖,细长的眼中尽是惊惶,仿佛一只被按在案上的猎物,伪饰一寸寸剥落。

全堂死寂,连风都似止了声。

香尚未燃,已逼得一县之主退避三舍。

沈蕙笙静立席外,眼眸沉沉,看着局势如她所料步步落定,可她并无喜意,只觉唇舌干涩,掌心发凉。

一个小小的香灰包,牵扯出一条仵作贩卖无主尸骨,寺庙借香敛财、官商借佛献香,三股势力构成的完整黑色产业链。

金香为媒,香灰为盖,一桩桩,一件件,皆藏于香火背后。

而知县夫人虽未亲手插足,却早已是“首香常主、金香常收”之人;县令藏身其后,俨然成了最大的庇护伞。

可惊,更可怖。

若非恰巧遇上了奉命巡讲的简知衡,不知还会有多少“风疾暴卒”的无主死者,被悄无声息地送入火口;又有多少女子,用着掺有骨灰的香灰包,日日焚香祈福、祈子求安,却不知所用者,竟是另一些沉默亡者的残渣?

简知衡,并未声高言厉,也未有怒形于色,然一人立于堂前,神色静若止水,却仿佛一笔沉稳的墨痕,自喧哗之世划开黑白分界。

堂中众人虽目光纷纷,却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的气势,不张扬,不逼人,甚至近乎温和,唯眼底一寸清明,沉如古井,不容丝毫浑浊。

“此香若燃,香灰中金渣可现;此香若藏,所藏者,便是佛名背后的贿路通途。”

他的目光极淡,眼神中既无嘲讽,亦无愤怒,唯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大人,您要试试吗?”

众目睽睽之下,县令面色铁青,额角冷汗如线,顺鬓而下,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威风。

他张了张口,似欲辩解,可半晌只余喉中几声沙哑的喘息。

下一瞬,他眼白上翻,口角抽搐,身形踉跄,竟撞翻了公案,重重扑倒在地。

香匣上装着的数柱金銮香也随之翻落,金粉微扬,折射出光彩耀目的金光。

那些金粉落在倒卧地上的县令身上,他的唇齿间尚残着未吐尽的涎沫,明明是在堂中昏厥,却仿佛一尊被捧上神坛又当众击碎的金身神像。

堂下哗然,众人惊呼奔涌而前。

“大人——大人!”

几名衙役手忙脚乱地将县令扶起,有人喊仵作,有人唤医官,却无一人能压住眼下慌乱的场面。

简知衡眉心微蹙,已快步上前查看:“气血逆冲,应是中风之兆。”

他起身,语调未高,却自有一股沉稳力量:“将大人抬至屏后,松衣宽带,垫高头颈,速请医官。”

说罢,他微一俯身,拾起一张掉落在地的符,神色未动,指腹摩挲之间,已轻轻放回公案之上。

“香匣、案牍、落地香灰等证物,一并封存,谁也不得擅动。再传衙役,封锁堂口,退堂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席。”

谁能想到,一场公堂风波,竟在这场仓皇的闹剧中落下帷幕?

隔日傍晚,扶桐县署悬挂出结案文书,落款赫然一行字:“县令因‘风疾暴卒’,罢任除籍,尸体速葬。”

一辆马车由东街驶过,平稳地向沈府驶去,帘下白衣一角微动,隐约映出一抹温润身影。

不多会,简知衡立于沈府面前,抬手轻叩。

他此行,是特意来向沈蕙笙道别的,他即将启程返回位于临安的江南讲律院。

可开门的不是仆人,也不是沈蕙笙,而是沈父沈汝堂。

沈汝堂本欲出门访友,一开门却见门外立着一位白衣男子,风姿朗朗、仪容端正,不似寻常来客。

他微一讶然,随即沉声问道:“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简知衡拱手行礼,语气温雅从容:“晚辈简知衡,自江南讲律院而来,今日特为辞行,前来向沈姑娘道别。”

沈汝堂眼神顿了一下,想起那传遍大街小巷的案子,惊道:“你是昨日在堂上发言的——”

他话未说尽,忽然神色一变,语气既客气又带着几分试探:“简姓、讲律院……你莫不是简廷谦大人的公子?”

简知衡温声答道:“家父正是简廷谦。”

沈父一怔,旋即露出几分笑意:“失敬失敬,原来是简家高贤,小女向来肆意妄为,叨扰了大人,实属僭越。”

他可听说了,这一连串事件,都是因为自家小女沈蕙笙堂前代人击鼓鸣冤引起的。

沈汝堂叹了口气,面露愁容道:“女儿家嘛,无才便是德,终归该安守本分才是,还是安安静静最讨喜。简家世代高门,礼教森严,自然也看重这个,是不是?”

简知衡未应,而是眼神微动,看向自门内走出的沈蕙笙。

她眉眼敛静,神色清淡,仿佛并未听入方才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他分明看见她眼底,有一点光沉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字句却极清明:“简某不敢妄言家风,然家中所重,不过‘明理持正’四字。”

稍顿,他补上一句:“于我而言,沈姑娘所为,并无可议。”

暮色渐沉,天光已淡,门前石阶上投下斜长的影,灯笼方才点起,微风吹动火苗,摇曳之间,那一抹昏黄落在他眼中,映出一片浮光沉静。

沈蕙笙静静站在门内,未出声,只低垂着眉,眼睫轻颤。

简知衡的那句“无可议”,仿佛不止落在她的耳畔,更似在她的心头沉沉敲下一声,不疾不徐,却响得极深极远,像有什么,悄然松开了一道绷紧许久的弦。

他静静看着她,神色未动,眼底却微起涟漪。

片刻后,他语声平静却郑重地看向沈蕙笙:“沈姑娘,若愿习律,江南讲律院,当有你一席之地。”

那语气,不是礼貌的恭维,而是一种认定。

他方才分明看见了她眼中那抹幽微的光——不是初见时的声张正义,也不是堂前据理时的执着发声,而是一种被长期遮蔽的才思与志意,犹如藏锋之剑,在沉默与局限中负重已久。

她,不应困于庭前一隅。

沈蕙笙微怔,抬眸与他对视,那一瞬间,眼底仿佛有一点光亮悄然浮起,虽弱,却坚定。

她缓缓垂下眉眼,低声应道:“多谢简公子,蕙笙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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