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懵懂

李承勖迈过门槛时，小厮正躬身将最后一碟蜜饯摆上，见了他忙垂首：“郎君，座儿一早便留好了，椅子也按您说的……”

“知道了。”他淡淡应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侧身让身后的柳玉娘先进。

柳玉娘提着襦裙的下摆，莲步轻移，目光掠过桌上码得齐整的零嘴——粉白的糖块裹着细碎的芝麻，琥珀色的蜜饯浸在琉璃碟中，还有一小碟炒得喷香的瓜子，壳儿是浅金的，看着就让人欢喜。

她随手拈了块糖，送进嘴里时，却觉不出半分甜。

往日里最爱的蜜渍金橘，此刻也像是失了味，只余一股寡淡的涩，在舌尖慢慢散开。

嘴里慢慢嚼着，耳边是楼下戏台上胡琴咿呀的开场，生角的唱词清亮，透过楼板的缝隙飘上来，带着几分热闹。

可她的心像是沉在冷水里，半点也热不起来。

她知道李承勖也没心思听戏，他嗑瓜子的动作快得有些刻意，不过片刻，桌角便堆起一小撮瓜子壳，指尖沾了些浅灰的碎屑，却浑然不觉。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他的下颌线利落，鬓边的发丝被风微微吹动，眼神却有些涣散，落在戏台的方向，却没聚焦。

直到她轻咳一声，李承勖才猛然回神，对上她的目光，忙露出个笑来，语气随意：“今日这霸王，舞得倒不如从前有威风。”

柳玉娘忍着心底的涩，也跟着笑，伸手替他拂去肩上沾着的一片落絮：“二郎君瞧差了，这出是《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下一场才是霸王别姬呢。”

“哦，是我记混了。”李承勖随手又抓了把瓜子，嗑得更响了些，像是要借着这声音掩盖什么，

“瞧这赵子龙，枪法倒是利落，比上次那戏班演得强多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戏里的枪法说到城外的马场，又说到前几日尝过的胡饼，话多得像是倒豆子，可每一句都没落在心上。

柳玉娘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手里的蜜饯捏得久了，糖衣化了些，粘在指尖发黏。

她知道他在心烦，就像她自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戏台上的《长坂坡》唱罢，锣鼓声歇了片刻，又响起新的胡琴声，这回是《霸王别姬》的调子，哀婉缠绵。

柳玉娘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连日来的心神不宁让她疲惫不堪，靠着椅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带着愁绪。

李承勖转头看她时，她的头微微歪着，鬓边的流苏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他停下嗑瓜子的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才轻轻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渐渐褪去，只剩下浓重的沉郁。

桌角的瓜子壳已经堆得老高，蜜饯碟里的果子也没动几颗，那碟糖块更是原封不动。

柳玉娘其实并没有完全睡熟，李承勖握着她的手时，她便已经半梦半醒。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茧，能感觉到他力道的变化。

她不敢睁开眼，不敢打破这份平静，只能闭着眼睛，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份复杂的情绪里。

她听到他叹气，听到他叫小厮备马车，她又想到了那些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很快，小厮便回来了，低声禀报：“二郎君，马车备好了。”

李承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柳玉娘从椅子上扶起。

他扶着她下楼，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醒她。

戏园子门口的人已经少了些，灯笼依旧亮着，却添了几分寂寥。

他将她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车壁上，然后自己坐在了对面。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刚走没多远，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路上的石子。柳玉娘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朝着李承勖的方向倒去。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她稳稳地接在怀里。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还有他身体瞬间僵硬的触感。

柳玉娘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隐晦的念头：不要把我扶回去，就这样待在他怀里，挺好的。

这样，她就能感受到他的温暖，感受到他的存在，仿佛这样，那些压在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就能少一些。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方便，只是因为马车颠簸，她需要一个支撑。

李承勖的身体僵硬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柳玉娘才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要活着……看开些，或许就不那么难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无奈，明明说着看开的话，语气里却满是放不开。

柳玉娘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那温暖像是带着魔力，让她忍不住往他怀里多蹭了蹭。

她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像是要把这温暖刻进骨子里。她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静止，希望这辆马车能一直走下去，没有终点，没有别离。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还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心跳，很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为她准备爱吃的蜜饯，习惯了他在她遇到困难时挺身而出，习惯了他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种习惯，像是藤蔓一样，早已在她的心底蔓延，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无法割舍。

这难道就是喜欢吗？柳玉娘在心里问自己。

她不敢确定，却又无法否认。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是看到他时，心跳会加速；是见不到他时，会忍不住思念；是看到他难过时，自己也会跟着心疼。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她一定是喜欢上李承勖了。

喜欢都是要沾着血的。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她怕，她怕自己的喜欢，会害死自己。

她想控制自己，想把这份喜欢从心底抹去，可她做不到。这份感情，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早已在她的心底扎了根，拔不掉，也除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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