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养匠制度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宫裁心中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她惊坐而起,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他们经过怡香园,在二楼的雕花窗棂看到了碧月。
怡香园的灯光柔和而暧昧,碧月陪伴在一群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身边,厢房内纸醉金迷,欢笑漫天。碧月抱着琵琶坐在人群中,轻声哼唱。声音如丝如缕,缠绵悱恻。
曹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脸色跟着一沉,“看来管事遣散的不止染匠。”
“我想跟碧月聊聊。”
曹颙点点头,招呼车夫路边停车。宫裁下了车,她看着怡香园的招牌,心中五味杂陈。怡香园的老鸨见到宫裁身后的曹颙,笑得卑躬屈膝,知道宫裁想见碧月,老鸨忙不迭把俩人安排进厢房等待。
宫裁打开窗,《桃花扇》的唱词还在悠悠回荡……
《桃花扇》是康熙四十七年刊印出版,反映的是明代末年侯方域和李香君悲欢离合的故事。《桃花扇》歌颂了英雄和底层百姓,展现了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明朝灭亡之后,不少明朝的遗老不时聚会,借以此曲抒发亡国之悲和人生愤慨,这是对明代的追思,对大清的不敬。
宫裁知道:碧月这首《桃花扇》是从柳菡那里学来的。柳菡跟一念和尚牵扯颇深,宫裁担心碧月会因此受到牵连。
正想着,隔壁的乐声一停,没一会儿,老鸨赔着笑,带着碧月进了门。
大概是老鸨早有交代,碧月看到宫裁时并不吃惊。她走到八角桌边坐下,看着宫裁说道:“宫裁平安回来,看来选秀的事儿,已经顺利解决了。”
宫裁笑得勉强,她没有作答,反问碧月,“你现在是在怡香园……谋生?”经过当年的九死一生,宫裁还以为碧月再也不会坠入风尘。宫裁担心碧月是被逼无奈。
不料碧月笑得坦荡,“江宁织造局遣散了很多机户,我除了纺织,没其他的本事,反正都是上工,在织造局或是在怡香园没什么区别,而且……”碧月看了一眼曹颙,“我在怡香园不用担心被随时遣散。”
宫裁一愣,她怕曹颙因碧月的嘲讽而动怒,小心打量了他一眼。
曹颙苦笑,“织造局的机户都是招募而来,在内务府绸缎库存紧张时,我们就会遣散这些机户,到用时再进行招募。江宁织造局近年亏空严重,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减轻负担,增加营收。”
“但也不该把这负担转移到机户身上。”
碧月目光不避不让,直视着曹颙,“大爷可知道,机户一旦没了月俸,生活就无以为继。尤其像今年……遭遇大荒疫情,粮食颗粒无收,离了江宁织造局,你叫他们怎么生活?”
曹颙默然:织造局遣散机户与否,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知道机户处境不易,但织造局也有织造局的难处……
见曹颙不说话,碧月心中更是忿忿。
她拿起手中琵琶,看向宫裁,“许久不见,我给你作首评弹。”
碧月指腹在琴弦轻轻拨动,旋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她唱腔低回婉转,动人心魄,“春日柔桑士女歌,东南杼轴待如何!千金织绮花成市,万岁回文月满梭。恩诏只今怜赤子,贡船从此罢黄河。尚方玉帛年来盛,早见西川灌锦多……”
宫裁目光担心地看着曹颙。
碧月唱的词,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的《闻撤织造志喜》,它借以诗词发泄三大织造糜费钱粮、迎合皇帝的不满。
这恰恰是这些被江宁织造局遣散的机户的心声。
一曲唱罢,厢房内安静如许。
宫裁把碧月当朋友,不愿看她和曹颙起正面冲突。她拍了拍曹颙的手以示安抚,同时替曹颙说话,“织造局的产品出现了严重质量问题,大爷为了找源头找问题,几天几夜也没有合眼,和那些只知奢靡享乐的权贵不一样。”
“源头?”碧月轻轻一笑,“源头就是织造局糟糕至极的雇佣关系!”
“大爷只管去查,现在还留在江宁织造局的机户,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是与织造局的管事关系好,要么自愿降低薪酬的老工。织造局一而再再而三的遣散机户,机户人心惶惶,积极性受挫,心中怨怼的,以次充好;缺金少银的,偷工减料。生产人员高频流动,生产工艺和精准度出现偏差是必然的结果。”
碧月的话如同深海中的暗流,在曹颙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宫裁二人陷入沉思,一路沉默地离开包厢。
两人坐进马车,车夫轻声问道:“大爷,还是去城南街坊吗?”
宫裁闻声,看了一眼曹颙。
曹颙脸色微沉,在许久的沉默中,他眼中的光芒逐渐坚定而锐利。他看向宫裁,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碧月说得有理,想要江宁织造局蓬勃发展,就必须改革积弊已久的雇佣制度。”
曹颙径直带宫裁回了织造局的议事厅。
议事厅的角落放着博古架;这是用上好的紫檀木精心打造而成,历经岁月洗礼,依旧散发着沉稳而深邃的光泽。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古董珍玩,还有一卷卷码放整齐的古籍。
进门后,曹颙目标明确,在这堆古籍里仔细翻找,须臾,他松了一口气。
“找到了。”
曹颙拿着一册寻常册子来到宫裁面前,“江宁织造局自建立以来,所有管理制度的变更都记在这本册子里。”
册子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处泛起了白茬,但翻开后,里面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上面详细记录了从明代开始,织造局是如何从传统的手工生产转向更为规范化的管理,包括人员配置的变化、技术革新以及生产流程的优化等内容。这些珍贵的文字资料,不仅见证了纺织业的发展历程,也折射出江宁织造局在时代背景下的痕迹。
明代时,江宁织造由提督织造太监主管,清初仍旧。直到康熙时期,才改由内务府派员就任。衔名初称“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后改为“江宁织造郎中”。曹颙的爷爷曹玺就是首任郎中。
“你看。”曹颙指了指曹玺初接手江宁织造局时的情况,“那时还是敛民户织工,在繁忙时候,织造局以官方强迫的手段,强制要百姓来织厂干活,凭空给百姓增添沉重负担。”
宫裁顺着曹颙手指的地方往下看,眼神欣赏地点头,“曹爷爷也发现此举的弊端,所以创办了培育织工的专设部门。”
“正是。从此以后,织造局再没出现过织工紧缺的现场,更不会累及民户,这次改革深得民心,曹家更是博得了广泛赞誉。”
来到曹寅当值的时期,曹颙为父亲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内务府给织造府的银两逐年减少,再加上几次南巡接驾,织造府早已亏空。这些年,哪怕织造局经费再艰难,也从未调整过机户待遇。但局中的生产作业配比不均,时忙时闲的情况时有发生,为了降本增效,只能……”
曹颙叹了口气,“此事确实是织造局对不住他们,但父亲也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
宫裁认真看册,确实发现此举带来的多处弊端。
织造局对所有机户统一实行闲时遣散,导致机户没有生产积极性,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理,在织造局得过且过,这样的情况下,确实会导致粗制滥造的情况出现;再者,江宁织造局是为宫中供应织品和绸缎,对于品质的要求极高,如果出现紧急的临时任务,新招揽的机户恐怕无法胜任,忙中出错最是可怕……
针对种种存在的问题,宫裁沉吟片刻,向曹颙提议道:“不如试试养匠制。”所谓养匠,即和机户签订长期的雇佣条约,每月支付合理薪酬,“一来,体恤穷苦的机户,让有责任有能力的机户重新上岗,织造局设置考察期,让这些真正需要机会的机户与浑水摸鱼的机户形成竞争,提高工作效率;二来,有稳定的机户队伍,有便于织造局的长期运作,应对宫中各项突发任务。”
曹颙深以为然,“我明天就跟父亲提议,还有……”
曹颙发现了工匠纳税的不合理,“匠班银的征收依据是匠籍,清初时曾废除过匠籍,原有的匠户被编为民籍,赋税就得‘照民例当差’,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征收丁银;但后来大清又开始复征匠班银,这些匠户一下承担了两种赋税,压力比普通老百姓重得多。”
“织造局可以适当减免部分税金。”
宫裁和曹颙意见一致,曹颙拿着册子对宫裁点头,“我去找父亲。”
宫裁跟上他,“我跟你一起。”
雇佣制度改革兹事体大,曹寅可能会犹豫,多一个人劝说总会多一点希望;曹颙理解,和宫裁朝江宁织造府而去。
两人走进书房,但眼前景象让他们有些意外。
不止曹寅,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都神色凝重地坐在屋内。而在角落里,还坐着吊儿郎当挎着二郎腿的李鼎。看到宫裁,李鼎精神一震,满眼欣喜地站了起来,他刚想开口,却听到李煦示警的咳嗽声。
见父亲脸色难看,李鼎心中有千般不愿,还是顺从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宫裁。
曹寅看到他们,愁容满面地解释道:“这些时间,苏州、杭州织造局也先后出现了质量问题,三大织造局一日找不到解决办法,一日不敢进行大规模生产,这样下去,只怕会耽误工期啊……”
李煦和孙文成脸色难看,不置一言。
曹寅叹了口气,问向曹颙,“你们有没有调查出什么?”
“我和宫裁过来,就是为了这事。”曹颙将碧月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所有人,“遣散机户弊端重重,我跟宫裁商议,改为养匠,方便我们对质量进行把控,杜绝褪色事件再次发生。”
曹寅皱眉,“织造局入不敷出,如果再常年养匠,亏损只会更严重。”
“织造此言差矣。”宫裁出列,对曹寅进行劝说,“雇佣成本增加,在短期内确实会让织造局背负巨大压力。但从长远来看,一支技艺出众、稳定的机户队伍,能够有效地预防质量问题的发生,减少因返工、复工等额外支出。”
“况且,质量远比成本重要,朝服褪色问题一旦爆发,不仅会影响到江宁织造局的声誉,还会折损皇上对我们的信任,这些弊端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宫裁说得振振有词,李鼎第一个跳起来鼓掌,“说得好!织造局就应该跟宫裁说的一样,看得长远一点!”
李煦不善地瞪了一眼李鼎,随即对曹寅摇头,“此事务必要慎重,江宁织造局一旦开了养匠先例,苏杭的机户就会争相效仿,苏州织造局填不上这笔经费。”
孙文成苦笑附和,“我也是有心无力……”
两位织造对养匠制度十分抵触,场面瞬时僵持了下来。宫裁看着众人,眼睛一转,有了主意,“可以先用两淮巡盐的馀银来支付这些工匠的月俸,暂度难关。”
曹寅想了想,看向李煦、孙文成,“两位织造意见如何?”
织造局作业不能停摆,李煦、孙文成希望能够尽快推进后续的纺织任务,他们对养匠制度本身并没有意见,唯一操忧的不过就是经费问题。宫裁提出能用馀银暂作过渡,两人的抵触的情绪也少了许多。
曹寅了然,对宫裁说道:“养匠制度事关重大,我无法自作主张,待我拟定章程,奏请皇上后再议此事。”
“是。”
讨论结束,众人离开曹寅书房。宫裁揉着疲乏的肩膀,辞别了曹颙,连着好几日不眠不休,已经到了她身体极限,现在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她也能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紧追出来的李鼎喊住了她。
“宫裁!”
宫裁停步,用力抬了抬眼,“二爷?”
她哈欠连天,言语含糊,“二爷有什么事。”
“什么叫有什么事……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宫裁瞠目结舌,头一次见无理取闹的理直气壮,正想着该如何答复时,织造局的丫鬟找了上来,“宫裁姑娘,这是您之前要的账本。”
宫裁一开始想从账本入手,调查朝服褪色的事。现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倒是用不上……宫裁眼睛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将丫鬟手里一叠账本径直塞到了李鼎怀中,“二爷闲得慌,找个地方替我先过一遍账本,其他的事,等我睡一觉再说。”
宫裁自说自话,也不管李鼎答应还是拒绝,说完直接回了后院。临走时,她还不忘对李鼎摆了摆手,示意回头见。
李鼎哭笑不得地看着怀里的账本:她还真会给自己安排事。
丫鬟早就听说苏州织造府的鼎二爷最讨厌看书写字,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要不……我先把账本拿回织造局?”
“去去去。”李鼎摆了摆手,“这是宫裁给我的活儿。”
看丫鬟一脸错愕,李鼎打发她离开,“你管你忙,江宁织造府我熟,我自己找个地方打发时间,等宫裁睡醒。”
说着,李鼎信步朝着宫裁离开的小径走去。
月已高悬中天,柔和的银光洒满了整个庭院。
经过一番酣睡后,宫裁终于从沉沉的梦乡中醒来。她缓缓睁开眼,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混沌多日的思绪顿时变得清明起来,全身的疲惫也跟着一扫而空。
宫裁伸了个懒腰,下了床。
她披上外衣,推开窗户,凉爽的晚风迎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海棠花香,让她心情更加舒畅。踏出房门,宫裁沿着石径缓步走到院子里,享受着夜晚的宁静。微风吹拂下,海棠树轻轻摇曳,花瓣随风飘落,为夜色增添几分诗意。
就在她沉浸于美好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石桌处的亮起的烛台和黑色身影。
宫裁心里一咯噔,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你是人是鬼啊……”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宫裁定睛一看——蜡烛的微光照亮了李鼎的脸庞,他表情幽怨,眼下的青紫色昭示着他难捱的痛苦。宫裁怔了怔,瞬时想起跟李鼎的“约定”,宫裁瘪了瘪嘴,有些心虚地往他身边走去。
她一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二没想到李鼎能等这么久。
宫裁打了个哈哈,在李鼎身边坐下,“二爷看得怎么样了。”
“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李鼎的声音略显沙哑,“我在国子监待了两年,两年加在一块儿,也没看过这么久的书!”
面对李鼎的控诉,宫裁只得讪讪赔笑。
她自发地接过李鼎手里的账本。这一看,出乎宫裁的意料,她没想到李鼎竟然细致地在账本旁边做了批注,“你看得这么仔细?”
“是啊。”
李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到时候你一问三不知,多丢脸。”
宫裁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让他付出这么多心血,她心中动容,将册子合在一边。李鼎做了这么多功课,自己要是当着他面再看一遍,实在不尊重他的努力。
宫裁问他,“看出什么端倪了?”
“还真有。”李鼎越过宫裁,拿起账本,他翻到自己标注的那页,递给宫裁,“你看看这些缫丝采购。”
宫裁顺着李鼎手指的方向看去,李鼎怕她看得费力,举着烛台往她身边靠近了一点。
“缫丝的价格波动怎么这么大?”宫裁前后翻了翻,很快找到了整洁,“这些缫丝都是从市场商人手里买的,而且每月的商家还不固定。”
“可是为什么……”宫裁喃喃自问,满眼不解,“这些商人都是从产丝基地的农户手上批发,织造局从商人手里进货,无疑是增加生产成本,农户和织造局两头亏,尽给中间的商人赚钱了。”
宫裁眉头微蹙,不禁向李鼎投去询问的目光。此际,李鼎举着烛火,靠她极近。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在两人的脸上投下温暖而又柔和的光影,使得周围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李鼎看着近在咫尺的宫裁,心中震动,慌神一瞬后,他情动的别开目光,不自在的轻咳,“这……这可能得问织造。”
“也是。”
宫裁迟钝,没觉察出暧昧。她将账本收了起来,感激地在李鼎肩上拍了拍,“我明天就去找织造问清楚,时间不早,二爷快回去歇息吧。”
李鼎乖乖点头,心不在焉地走出了院子。
翌日清晨,宫裁拿着账本找到曹寅,询问缫丝采购的情况。
曹寅看着账本不置一言,宫裁以为他犯难,在一旁提议道:“以后江宁织造局的缫丝,可以直接从桑养蚕的农户手中购买,不必再经过市场商人,这样可以节省出很多成本。”
曹寅摇了摇头,“我父亲在职时,就曾提过此事,也在织造局推行了一段时间,但最后无奈喊停。”
宫裁满眼错愕,“这对织造局来说,百利无一害,为什么要喊停?”
“哎。”曹寅长叹了一口气,“此事牵扯了太多人情来往。”
曹寅看着宫裁解释,“织造局是内务府直管,这里油水太多,江南的商人、内务府的官员……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赚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但抽成这么高,也太不道义。”
曹寅也知这个道理,只是……
“织造。人情往来讲究的是往来而不是人情,此事只有江宁织造局承担代价,那些江南商人、内务府官员又付出了什么呢?”
曹寅豁然,他看着宫裁点头,“我会将缫丝采和养匠制度一起,奏禀皇上。”
宫裁松一口气,“皇上圣明,定会准许。”
曹寅目光悠悠看向窗外,叹道:“但愿如此……”
(https://www.bshulou8.cc/xs/5140147/42204043.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