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从第二天开始,她每天晚上都引导小俊“阅读”这座城市。如同一只城市的麻雀引导一只乡下的麻雀参观城市所有的屋檐。她毫不吝惜地花掉她多年的积蓄,仿佛那些钱原本就是为小俊积蓄的。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领略这座城市的种种娱乐,也是第一次获得娱乐的愉快。没有小俊,她不会去光顾那些场所;没有小俊,在那些场所她也不会获得愉快;没有小俊,她不会出现在大饭店里点名菜。因为是和小俊一起,这样的事则显得意义非同一般了。在她的逻辑中,甚至不明确小俊和她自己,究竟谁更应该感激谁了。

城市对连偏僻小镇的风貌都没有领略过的北大荒姑娘小俊,像专门善于撩拨和诱惑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欲的西方舞男。她是完全被“他”迷住了,被“他”迷得心旌飘摇,她整个儿的心几天之后便彻底被“他”俘虏了去。城市这本“书”她一旦翻开就不能再放下了,她的心思已进入了这本“书”。她恍恍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读者,而是角色,一位女主角,一位年轻的待嫁的女主角。她想象着哪一天在城市中遇到一位心上人,而姚玉慧这位“大姐”是她的保护人。她迷住了城市这个风流倜傥精力充沛的“舞男”,好比小猫一口叼住了一个大发腥味的鱼头,谁若企图抢下来她就会挠谁,哪怕是主人。

“大姐,明天晚上你带我到哪儿玩去?”

“大姐,今天晚上路过的那个咖啡厅你哪天带我去呀?那里边的灯光真神秘啊!在那里边唱歌儿的一个晚上能挣不少钱吧?”

“大姐,要不明天咱们参观时装展销会吧?”

“大姐,后天歌舞团招考演员,你一定带我去,啊?我不是想考。像我这样的,哪考得上?我是听人家说,考演员的,都是漂亮的人……大姐,那么多漂亮的人聚到一块儿,多热闹啊……大姐,咱们就去看看热闹开开眼界呗!”

每天晚上,临睡前,这北大荒姑娘一定要获得“大姐”明确的回答,明天晚上“读”哪一“章”哪一“节”,否则,她像固执的小女孩儿似的纠缠不休,或者噘起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在小俊所说的那个咖啡厅,女流行歌手边唱边舞,将北大荒姑娘唱得如醉如痴,即使在如醉如痴的情况下,她仍牢记着服务员还欠她们钱。

临走时,她崇拜地望着那女流行歌手,提醒道:“大姐,欠咱们一元多没找给咱们呢!”

女流行歌手的演唱服是本着节约得无法再节约的精神做的,看着就使人感到那么的凉快。然而咖啡厅里却依然浪费地放着冷气。小俊这么认为。

“大姐”在她手上掐了一下,低声制止道:“别说!”把她拉扯走了。

走到外面,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大姐,明明欠咱们一元多钱嘛!为什么不要?”

“不能要。那是小费。”

“小费?什么是小费呀?”

“小费……就是人家为咱们服务了,人家为咱们付出了微笑,咱们就得给人家点儿钱。”

“可……她们是挣工资的呀!”

“微笑挣另份儿,不包括在工资里。”

“可……她们微笑是应该的呀!咱们不是还对她们说‘谢谢’了吗?”

“她们为咱们微笑着服务是应该的,咱们对她们说句‘谢谢’也是应该的。可她们反过来说‘谢谢’咱们,那两个字是用小费买到的。否则她们会对咱们说‘谢谢’吗?”

“那我宁肯不需要她们说那两个字!”

“那我们走了就会被她们瞧不起。那里是中外合资,新加坡来的老板,本市第一家实行收小费的娱乐地方。许多人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到那里去的。”

“因为那里的微笑得付钱。”

“就算这么回事儿吧。不过别处可没笑脸相迎啊!”

“早知道这样,大姐我不求你带我来了!”

“你不求我,我也会带你来的,我也没来过。那据说是代表着一种城市文明呢!”

“大姐你觉得给小费也值?”

“值。”

“你若觉得值,我就更觉得值了!”小俊笑了。

从时装展销会上回来那天晚上,小俊坐卧不安,显得又兴奋又诡秘。

终于,她吞吞吐吐地说:“大姐,我不敢瞒你……”

“什么事?”

“我福星高照,发横财了。”

“发横财了?”

“嗯……我……兴许会成大富翁!”她两眼闪闪发光。

“噢?”姚玉慧糊涂之至。

“大姐你看!”她将手探入怀里,取出的是一个条状塑料袋,内中装的是十几枚黄澄澄的崭新的金币。

姚玉慧生平第一次见到金币,而且是那么大的金币。比邮局发行的生日纪念币小不了多少,且十几枚。在这黄金大涨价的时代,姚玉慧一时估计不出它们的价值,然而它们足以使一个人富起来是无疑的。

她望着托在小俊双手中的那一塑料袋金币,愣了。它们在塑料袋中一枚压一枚地排列着。

“你?……你偷谁的?在哪儿偷的?!”她震惊同时震怒。

“大姐,不是偷的。真不是我偷的啊!在展销会上捡的。”因为金币被怀疑是偷的,小俊快急哭了。

“捡的你也不该带回来!你当时为什么不交给展销会的工作人员?!”姚玉慧的怒气并不因金币是捡的而平息。

“我不交!有丢有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俊退开一步,防范金币被她这位“大姐”一把夺去。

“给我!”

“不……”

“给我!”

“不……”小俊又退开一步,将金币背到身后。

“你……小俊,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大姐,你别生气,你先坐下,你听我慢慢说嘛!大姐,你对我好。我心里有数,我感激你,我愿意报答你。我小俊是个仁义的姑娘!这么着大姐,你想办法把它卖了,钱咱俩平分。不管卖多少钱,咱俩都平分!行不行?”

她向前走一步,小俊向后退两步。

她终于说:“行。”想先将金币骗到手。

“拿去吧。”小俊终于将金币扔在床上。灯光的照耀之下,它们在床上发着黄澄澄的金辉。

她默默从床上拿起了那袋金币。奇怪于它们的分量竟很轻很轻,也开始奇怪金币怎么会装在一个连半分钱都不值的透明的塑料袋里。每一块金币的正面,都凸压着“2000$”的字样。她知道“$”代表美元。十四块,那么它们价值两万八千美元。她也听说如今黑市上人民币兑换美元的比率是1:6。那么它们价值近二十万人民币。

拥有了这些金币,如今是足以使一个中国人变成为阔佬的。

她翻过塑料袋看,每一块金币的背面又都凹压着“恭喜发财”四个中国字。

姚玉慧将这些金币在手里掂了又掂。她终于怀疑起它们的真伪了。

“大姐,你一定能想出稳妥的办法倒手是不是?大姐我不回北大荒了!有了它们傻瓜才回北大荒呢!大姐我要在城里买住房,买两间像你这样的单元楼房。然后我要起个执照做个体户。我从此要当一个城市人,嫁给一个城市人。大姐今后我还是少不了得求你帮我什么忙。大姐今后我要把你看作是我的亲姐姐,一辈子不忘你对我的大恩大德。”小俊轻轻走到她身边,欣赏着金币,以充满憧憬的语调,絮絮地娓娓动听地尽说尽说,这北大荒的姑娘陶醉在某种向往之中了。

“不是金币。金币不可能这么轻。”姚玉慧断然地说,然后将它们抛到了床上。

“不是金币?不是金币是什么?明明是金币!”小俊迅速地将它们抓了起来,眼里闪出精明的目光,狡猾地望着她。那意思是:大姐,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骗不了我的,我不是三岁小孩儿!

“我绝不逼你交到任何地方了,完全属于你。”她脱衣服,预备睡觉。

小俊则扯开了塑料袋,将那些金币抖落床上,拿起一枚,像旧时代金银铺的老板似的,放一半在嘴里使劲儿咬,结果一口咬下半个金币。她吐在手心,瞅着呆住了。

姚玉慧见状,从她手心拿起看看,又放在她手心,笑道:“吃了吧,是巧克力。”

“巧……克力?怎么是巧克力呢?怎么是巧克力呢?”小俊也呆笑了。

突然这姑娘一头扎在床上,大哭,边哭边嚷:“不吃!不吃不吃!”抓起那些“金币”,歇斯底里地扔向四面八方……

就在那一时刻,好“大姐”厌倦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小俊“病”了。

小俊似病非病地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

小俊病好了之后,变得无精打采,沉默寡言了,却矢口不提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小俊不提,好“大姐”姚玉慧也不提。她认为自己不该提,因为她已经说过那样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一样,你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依旧提议带小俊去什么什么地方开开眼界,玩玩。但她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兴致勃勃的好情绪。

小俊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那种希望能在一天内就逛遍这一座城市的好情绪。

所里要派一个人到南京参加律师事务经验交流会议,她第一次为自己争取了一次出差机会。

她要摆脱自己已经厌倦了的好“大姐”的角色,起码希望摆脱一个时期。她觉得自己如果要将好“大姐”的角色成功地饰演到底,有始有终,非得超出目前的“规定情节”,重新体验角色,重新进入角色不可。她唯恐在没有来得及重新进入角色之前,不但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角色,而且厌倦了小俊这个配角。

配角?究竟小俊是配角?或我自己是配角?她得不出一个肯定的结论。而这件事不过是生活中的戏剧?小戏一场?

不,不,不……

小俊,我发誓,管理员,我发誓,我姚玉慧本不是在演戏啊!我是真心实意欢迎你们的呀!我从内心里想要亲近你们,亲近一些人,或者仅仅哪一个人。

她怀着一颗对别人感到无比内疚的心到南京去了。

她没有委托家人照顾小俊这位远方客人。

母亲根本不会将小俊当作客人,在母亲眼里,小俊不过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北大荒姑娘而已。和家里曾经频繁雇用频繁辞退的那些来自安徽、四川、江西、江苏农村的小“阿姨”们是一类姑娘。与其说母亲很难容忍她们,毋宁说她们很难容忍母亲。母亲的令人难以容忍,不惟是因为进入了更年期,更是因为曾经管理过许多男人和女人,而现在连儿女们也压根儿不服她管了。

父亲是能够将小俊当作客人的,但父亲自己仿佛也变成家里的一位客人了。父亲是那么害怕终于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被时代的大潮毫不留情地彻底逼退到家中,所以像一个老孤儿,一往情深不知疲倦地留恋在社会上,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包括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协主席到场既没有什么意义也不见得很受欢迎的会议。

弟弟是不堪信任的,并且绝对不能够礼貌地平等地对待小俊。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城市人。

妹妹对这位来自北大荒的姑娘那种被自己的想象夸张了的好奇心,在与小俊进一步接触之后,很快便会索然的。索然了,便不肯履行任何义务了。何况,在玩乐方面,妹妹一向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连小赵也常常寻找不到她的芳踪,对之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

好“大姐”将小俊“移交”给了电脑以“优选”的方式替她选择的那一个男人——英语教师田非。当初,在婚姻介绍所,她就是通过电脑“红娘”才结识他的。除了夏律师,他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她虽然至今仍爱不起他来,但却信任着他。别人说他本分,业务型,是个老成持重的知识分子。电脑也是将他这么归类的。她认为在这一点上,别人和电脑并没错。尽管她至今仍爱不起他来,努力想爱也无济于事,但她准备嫁给他。甚至可以说,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嫁给他,下了决心要结束老姑娘的生活。只不过因为仍爱不起他来,希望再往后些做他的老婆。婚姻介绍所的人曾含蓄地告诉过她,即或电脑,也是很难再为她选择一个对于她那么理想的男人了。电脑尚且很难,她自己还能存什么非分之想呢?在这科学的大时代,不相信科学无疑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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