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
不知是梦境还是黄泉路上的记忆重现,我又一次置身于十岁那年的九天门前。
“你,你,你,还有你,都站好了,哎,别跑啊,你快回来!”
我和一群陌生的哥哥姐姐混合列作歪歪扭扭的队伍,正在九天门的入门登记处办理着入门手续。在队伍最前面指挥我们的是一个貌若谪仙的大哥哥,他穿着一身白衣,头发梳作一个整整齐齐的发髻,说起话来和善而又文雅。
那位大哥哥很努力地想要把这一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小儿扒拉成从高到矮的整齐队列,无奈这群哥哥姐姐都十分活泼好动,没几个听他招呼,每当他要某两人交换位置时,双方总会就到底谁更胖或者谁更高这类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因此,尽管他很努力地把我们排了又排,这队伍始终呈现出高矮不一、横竖不齐之态。
排到差不多第一百八十八回时,我实在替那位大哥哥着急,于是跑上前去对着他悄悄说了一番话,他听完之后向我作揖感叹道:“ 你竟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真是冰雪聪明啊! 多谢你了小妹妹!”
我朝他吐吐舌头,又回到那乱糟糟的队伍中。大哥哥朝着仍在争执不休的少年们高声道:“现在先不排队了,我们来做个游戏。”
一听说有游戏做,众少年立即都安静了下来,个个睁大了双眼望着大哥哥。
他向大家朗声道:“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测影子。”
大家面面相觑,都说这是个什么游戏,怎么从没听说过。
大哥哥令人拿了把尺子来,彼时正是朝日普照,阳光大好,他在地上画定一条线,让每个孩子快速地站到线上,然后令人记录下影子的高矮数据,大家都很兴奋,一个接一个地测得十分积极,一群孩子没一会儿就测完了。
测量结束之后,负责记录的哥哥姐姐在一旁统计数据,大哥哥把孩子们都赶到了一边。
众孩七嘴八舌地问道:“哥哥,哥哥,这游戏接下来怎么玩啊?”
“是不是要我们再摆些影子造型来?”
“这个我会,我可以摆出老鹰的影子,还有仙鹤!”
“我会得就多了, 什么猫啊狗啊狼啊虎啊, 你们说得出来的我都行。”
众少年争先恐后地摆出各种造型,大哥哥看着这乱糟糟的一群人,无奈地连连摇头。不一会儿,一旁的哥哥姐姐统计好了,将纸卷递给大哥哥,他看看那纸卷,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对众人道:“ 现在我开始喊名字,被我喊到的人出列,站到我指定的位置。”
大伙面面相觑,都搞不清这位大哥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又十分好奇,于是都非常配合,大哥哥每喊到一个名字,那人便积极踊跃地跑到大哥哥指定的位置站好。
很快,上百个孩子站成并列几排,整整齐齐地列队在九天门的前庭广场上。
大哥哥看着面前重新排好的队伍,非常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并朝我竖了个大拇指。
众少年不知接下来又有什么花样,都期待地看着大哥哥,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就在这时,一位仙风道骨的男道长和一位超凡脱俗的女道长走到少年们的面前,大家一看这两人的来头,心知定是未来师父,于是纷纷昂首挺胸立定站好,再无一人敢喧哗放肆。
男道长将队伍从前到后、由左到右地巡视了一遍后,十分惊喜地对那位大哥哥说道:“ 云远啊,这一回你的办事能力提升了很多啊,之前每年的队伍都排得歪歪扭扭、高高低低,如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终于能排成从高到矮整整齐齐的队列了,甚好,甚好!”
那位被叫作云远的大哥哥垂首道:“ 回禀师父,这不是我的本事,是这位小妹妹给我出的主意,要不是她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这队伍怕是到现在还没有排好呢。”
男道长惊奇道:“哦? 是哪位小妹妹出的好主意啊?”
大哥哥指了指我,男道长走过来将我仔细瞧了瞧,和蔼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道:“这孩子长得十分有灵气,怪不得这么聪明呢!”
我被夸得心花怒放,于是非常受用地咧嘴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男道长问我道。
我的脑子忽然一阵发蒙,我的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道:“ 孩子,别紧张,这样吧,一会儿测试结束后,你再把名字告诉我,好吗?”
我迷茫地点点头。
他站到队伍前方, 朗声道: “ 孩子们,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众少年齐声道:“九天门!”
男道长又问:“你们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众少年又齐声开口,答案却是五花八门。
“拜师学艺!”
“修炼神功!”
“白日飞升!”
“延年益寿!”
男道长面上浮现出无奈混杂崩溃的神情,他抬手道:“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让我来告诉你们,拜入九天门的人,都是来做什么的。”
所有少年都静静地注视着他,朝阳的金光洒在这位道长身上,微风轻轻拂动他的衣摆,他如同一个仙人一般,对我们说了下面这段话:九天弟子,
修仙炼道,
不求长生,
但度苍生,
上无愧于天地,
下无愧于万民,
传浩然正气于世,
存天地大道于心。
这八句一出,犹如大雷天音,令一众少年全部震惊得忘了呼吸,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了变化,之前的顽劣、浮躁、懒散,统统变作了严肃、认真和敬佩。
男道长开口问道:“有没有哪位不赞同我刚才所言的?”
下面没有人应答,所有孩子都坚定地立正不动。
男道长微笑道:“很好! 那么,现在都跟我来吧!”
一群少年被两位道长带到了一条长长的玉阶前,玉阶的上面是一个圆形石门,男道长说道:“ 你们排好队,一个一个按顺序进入那个石门之中。”
我跟着队伍,也走进了那个石门之内,奇怪的是,前面的哥哥姐姐们明明与我离得不远,我进去之后却看不见他们,只见到一条空旷的街道,见不到什么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渐渐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我的手中正拿着个破旧的小碗,于是我想了起来,原来我是个小乞丐,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快要饿晕了。
忽然一个大人凶巴巴地从后面推了我一把道:“ 磨磨蹭蹭的,还不赶快去?”
我迷茫道:“去哪?”
“去抢吃的啊! 今天衙门发粮,你要是不多抢点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那人说着拉住我便狂奔起来,我被他强行拖到了一个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乱糟糟的人堆里,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得很高,他不耐烦地斥道:“都别挤了,全部给我站一边去。”
这群衣衫褴褛的人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仍然都在奋力争抢,那人忽然怒了,拿出鞭子便开始抽打,好些被他打中的乞丐都痛得倒在地上不能起身,其他人见了,纷纷惊慌地拥到一旁。
穿官服的人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喘着气道:“ 小儿都出来,所有大人站好不许动。”
拉着我的那人连忙把我推了出去,我和另外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一起站到了穿官服的人面前,他笑眯眯地问道:“你们饿不饿?”
小孩们像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他将我们带进一个房间,那房间里放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个馒头,一旁还有张床,上面睡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穿官服的人对我们说道:“ 床上躺着的是当今大王,他现在快要死了,需要吃一个馒头才能活过来,你们一共八人,但是,这儿只有八个馒头,你们当中有一个人需要把自己的馒头让给大王,你们有谁愿意让出自己的那个馒头?”
孩子们无人吭声,那人又说道:“ 如今的世道这样民不聊生,就是因为大王病重,奸臣妄为。虽然让出馒头的人自己会饿死,但是让大王活下来的话,我们这个国家就有救了。”
我旁边的孩子们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饿不饿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啊,我们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
“我今天要是不能抢到食物的话, 回去就算不饿死也要被打死了。”
我饿得头晕目眩,浑身难受,我知道如果我今天抢不到食物,我会饿死,就算没饿死,那个把我拖过来的大人也会把我打个半死。
但是……我今天吃了这个馒头有什么用呢? 我活下来了,还是个小乞丐,我改变不了这个悲惨的世界,但是床上这个人是这个国家的王,他如果能活下来,他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再有这么多人成为乞丐被饿死了。
这时,穿官服的人端着盘子朝我们走来:“ 现在开始发馒头了,你们自己决定,愿意让给大王的就不要拿。”
一排孩子全部毫不犹豫地抓起一个馒头紧紧攥在手中。
到了我面前时,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馒头了,我的肚子太饿了,我几乎就要忍不住伸手去抓,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只是开口道:“把这个馒头给那个人吧。”
我身边的孩子们都窃笑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吃了馒头,恢复了神采。时光如流水般飞逝,只一眨眼间,我们全部长成了少年,那些吃过馒头的人都当上了大官,只有我,像是被饿坏了脑袋一般,整天没精打采,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忽然间,有人高喊着“ 大王驾到”,然后就见到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被抬了过来,轿中走出一个身穿王袍之人,他朝着另外七个已经当了官的少年说道:“当年多亏了你们让出来的馒头,孤王才捡回性命,活到今天,孤王要重重赏赐你们!”
我心中觉得十分委屈和气愤,当初那七个孩子吃掉了自己的馒头,是我让出的馒头救了他,可是他却以为是那些孩子救的。
我正准备转身走了,那个身穿官服的人又出现了,他给我一把剪刀,指了指旁边墙角的一根线,说道:“ 这个大王坏透了,竟然一点也不顾念你的救命之恩,你只要过去剪断那根线,他头顶的大金珠就会掉下来砸到他的头上,你可以报仇雪恨,然后你坐上王座,你去当大王。”
我摇头道:“我不想这么做,当初给他那个馒头,并不是为了让他活下来以后怎样感谢我,他只要能好好治理国家就行。”
那人又说道:“ 既然如此,你也不能一直当个乞丐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我被那人带到一个华丽的大宅子里,那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许多人在里面哄抢,其中两个人为了一块大金砖抢得头破血流。抢着抢着,那金砖从他们手中飞了出去,落在了我的脚下,他们连忙疯了一般地向我扑来,其中一个先抢到金砖,慌忙将它紧紧抱在怀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跑远了。
穿官服的人见我毫无反应,于是又带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正在进行着赌局,可以赢取的东西有很多不同种类,可以赢珍馐佳肴,可以赢黄金白银,可以赢绫罗绸缎,甚至还可以赢俊男美女。
我被强行推到一张桌前,怀中被塞满了筹码,穿官服的人道:“ 你尽管玩,输了算我的,赢了全是你的。”
我抱着一堆筹码,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桌疯狂的人,他们有些人喜怒外形于色 ,输赢都有很激烈的情绪反应;有的人善于克制,无论赌出什么结果始终面无波澜。见我始终没有下注,穿官服的人急道:“我来帮你!”
他从我怀中拿去一把筹码,不一会儿便赢了很多钱来,他将那些钱往我面前一推:“ 喏,你看,就是这么简单,你去试试,你还可以赢到更多。”
他说得没错,这一桌玩的赌局很简单,就是猜骰子的点数,而且我发现我突然有了特异功能,因为每次那个荷官摇定之后,骰盅里的骰子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只要我下注,便是稳赢不输。
但是我没有一点兴趣,又坐了好一会儿实在无聊极了,便把怀中的筹码还给穿官服的人,然后离开了那吵吵嚷嚷的赌馆。
那人从后面又追了上来:“ 你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那要不要去拜师修仙呢?”
我停下脚步,好奇道:“去哪里拜师呢?”
他说道:“普天之下,仙门大宗非九天门莫属,我刚好有条路子可以将你引去那里,你意下如何?”
我点头道:“那自然太好了,多谢你了。”
我跟着那人走啊走,一直走到了昆仑山下,已经有很多很多的人挤在那儿了,穿官服的人道:“你看,这么多人都想要拜入九天门中,能不能被选中,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说完便走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从后面拥上来,我被挤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之际,一个女孩及时地扶住了我,又把我拉到一旁人少的地方。
我向她道谢,她问我道:“你也是来拜师修仙的?”
我点了点头,她又说道:“ 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啊。我是因为娘亲生病,四处求医总治不好,别人都说九天门有妙法仙丹,我这才来拜师学艺的。你是为什么来的呢?”
我有些迷茫地道:“我是个无处可去的小乞丐,这世间没有我落脚之处,我也很佩服那些修仙得道的高人,所以才来试试的。”
这时,从山上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哥哥,他对众人说道:“ 掌门有令,所有人在此处静坐。”
大家一听,纷纷在地上盘膝坐下,我也照着样子坐好。所谓静坐,我以前并没有尝试过,只是按照那大哥哥示范的样子盘好双腿,双手结印,再轻轻闭上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其他静坐的人不知怎么回事,有的哭泣,有的大笑,有的愤怒,有的癫狂,我没去理会,只是继续静静地坐着。这时,男道长忽然在前方喊道:“大家快点过来,要进行最后的角逐了!”
所有人一拥而上,前方是一座险峻的高山,那山陡峭如壁,其上云雾缭绕望不到顶,男道长说道:“ 此处为昆仑主峰,你们一路攀上,会历经大大小小的山峰,测试结束时,到达哪个院便拜哪个院的师父,若最后还在此处,则被淘汰,不得拜入本门……”
大家闻言,当即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男道长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安静! 我还没说完,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大家安静下来,全都注视着那道长,他说道:“ 此次测试结束时,若是有人能到达最高一层———菩提院,则拜入掌门门下!”
众人愣了一瞬,紧接着一齐欢呼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想要登顶菩提院。要知道,九天掌门玄叶道长可是仙界领袖,正道翘楚,多少年也不愿收一个徒弟的,拜入他的门下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
男道长又高声道:“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掌门这是最后一次收徒,只有一个名额。但是,至今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能够登上菩提院了,能拜到哪位师父门下,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随着男道长一声号令,所有少男少女都挽起袖子开始了艰难的登山之旅。
山上云雾极深,攀着攀着,身边的同伴便隐在云雾之中再看不清了,越往上攀越是寒冷,我却累得满头大汗,当刺骨的风灌进衣领和袖口时,倒觉得十分受用,身边不时有人求助,我一边拉人一边攀登,渐渐落在了大队的后面。
这座山很是特别,峭壁之上时有一些稀罕宝物出现,都是些我没见过的东西,但山崖险峻难攀,我也顾不上欣赏。不远处的一个姐姐唤我道:“喂,妹妹,这么多漂亮的宝贝,你怎么一个都不拿呀?”
我皱眉道:“这是九天门的东西,未经允许,还是不拿为好。”
她笑道:“这有什么,路上捡的,还能算偷算抢吗?” 言罢她不再理我,一边将一个金闪闪的珠子塞进怀中一边往上攀去。不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就看见刚才那个姐姐失足从崖上掉了下去。
我被吓得浑身发抖,停在原地不敢乱动,这时,远远近近又传来几声惨叫,又是好几个人掉落下去,我定了定神,对自己说道:“ 别怕别怕,反正你是孤身一人,即便运气不好掉了下去,也不会有人为你痛哭流涕,什么都别想,继续爬就好!”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攀山的角逐越发激烈起来,大家的目标都是最高层的菩提院,有些人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在攀登之中竟痛下狠手,有的将身边的其他少年往下蹬踩,还有人趁前面的人不备,拉住别人的腿脚往下拖拽,在一个稍平缓处,甚至有两人为了抢先登山而大打出手,最后双双坠崖。
又不知攀了多远,上面有个道长的声音传来:“ 下面还有人吗? 本院还剩最后一个名额,要拜师的抓紧时间,再过一会儿测试要结束了!”
我加了把劲要朝那个声音攀去,忽然有一个女孩在下方唤我道:“我没有力气了,要掉下去了,你能拉我一把吗?”
我向下一看,是那个为了给娘亲寻找仙丹治病的女孩,我伸出右手使劲把她往上拉,无奈自己力气太小,又拉又推地折腾了好半天,总算帮她登上了一个安全之处,我这才自己埋头继续前进,不料这时山崖忽然抖了一抖,我惊慌之间双手一软,眼看着要抓不住了,忙唤刚才被我拉上去的那女孩,请她也拉我一把。
这时上方的道长又催促起来,她低头看了看我,咬着唇道了句对不起,便自顾自地往上爬去,不再管我。这时我终于再抓不住,双手一滑往下坠去,我以为自己要摔下去了,哪知道下面就是一块石头,我正好滑到了那块石头上。
我满心后怕地喘息着,心道再往上可要格外小心了,于是再一次向上攀去,快要到达之前那处时,我抬头隐约看见一位身着青衣的道长站在上面,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倒数十个数,数到一时,测试结束。”
我心中估算了一下,他数十个数的时间我差不多刚好可以攀过去,于是加紧向上爬去,这时头顶上忽然滑下一人,竟又是刚才那个女孩,她一边下落一边大叫着救命,我心中一急,只觉得她怕是要摔死了,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便朝着她扑去,拼尽了全力将她向上一推。
这一推刚好助她登上了道长那处,我自己却再也没法抓住任何东西,只能直直往崖下坠去,我听见崖上那道长对她说道:“ 恭喜你成为最后一位来到本院的弟子。”
这一坠的时间还挺长,我在空中往下掉啊掉啊,却一直没有触及地面。不知为何,我望着上方的云雾,心中并没有失落或是怨恨。缥缈的云雾之中,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在空中隐隐现出真容,竟是一尊天神,那天神面容和蔼,金光闪耀,身量之大如须弥山。
我在心中叹了一叹,我这大约是归西了吧,应当是已经摔死了,所以才能见到神佛,但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还有家在何处都不知道,也不知尸骨会被埋到哪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竟仍在空中,眼前已不见巍峨的昆仑山,也不见那些缥缈的云雾和天神之像,我好像进入了一片虚空之中,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幻化了一般,十分舒服,舒服得我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双眼。
虚空之中,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小丫头。”
我迷惑道:“你是谁?”
那声音又道:“恭喜你通过了九天门的幻境测试,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双眼,自己正盘膝端坐于一个古朴庄严的院落前,两扇上古紫檀木打造的院门前,站着一位顶戴玉冠的白衣仙人,其头顶上方一块古色古香的牌匾上写着此处的名字:菩提院。
忽然间,眼前的一切开始飞速倒转,时光如电光般倒流,我迅速地由这场测试倒退到更久以前,自己哗的一声落入水中,随后听到不远处的叔叔伯伯们在唤着我。
昏黑中,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却没有见到菩提院和穿着白衣的师父,而是看见自己躺在四旗庄的那间专属于我的房中。
我又有些发蒙,仔细地回想了半天,想起我之前跟四旗庄庄主在寒水河边的山崖上,在同白虎和玄武的混战中,我被打下山崖,落入了寒水河中。
苍天赐福,我居然还活着。
房内有两个小丫鬟,见我醒了便勤快地迎过来欲侍奉,我只想清静地自己待上一会儿,便让她们出去忙些别的。
我从床上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桌边,博古架上放置的那些小玩意又进入我的视线之中,一个个地忽然鲜活了起来。
记忆中,一个温柔端庄的年轻女子正拿着博古架上的玩偶逗着我,我看着那个丑陋的人偶惊恐万状,想告诉她这个人偶绝顶难看,却因为还不会说话,故而只能手舞足蹈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过了些时候,还是那个美丽的女子在带我玩耍,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对小金镯给我戴上,我却嫌它们碍事,大声哭闹地甩着小手,只想把它们弄下来。
又有一次,大约是我的三岁生辰,那女子亲手给我梳了头发,将一个小小的碧玉步摇戴到了我的头上,我觉得很是有趣,便对着铜镜疯狂摇晃着脑袋,直到将那步摇晃掉了下来,才笑得格外满足……还记得前一次我住在这房中时,也曾看到过博古架上的这些小物件,当时只觉得精致可爱,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竟都是我儿时的物品。
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动墙角的卷轴,一下下撞击在墙上,发出轻柔的砰砰声。
我走到那画卷前,画中之人是个端庄的年轻女子,看穿戴像是王室中人,她的容貌十分秀丽,眼角眉梢透着说不出的亲切感。
画中她的衣角上有一个红点,记忆中,小小的我站在画师身旁观看他作画,快画好时,我突然伸出小手蘸了红墨,在画中人的衣衫上点了一下。
画师大惊,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地连连自责,年轻女子则微笑着将他扶起,只说:“无妨,爱女加上的这个红点犹如画龙点睛,本宫甚喜。”
这个女子和岚姐姐的容貌如是一人。
上一次我没有来得及细看的画卷上有行题字:靖凉王后尊像。
我泪流满面地在画前跪了下去,哽咽着唤道:“母后。”
记忆中,母后将年幼的我塞进一个大伯伯怀里,说道:“ 四位将军,大王已先本宫一步而去,如今,本宫怕是无力再护两位公主,恳请四位将军将她们送去我的故乡,若能躲过这杀身之祸,即便她二人今后不能重回王族,只要能平安活下来, 便是本宫最大的心愿。拜谢四位将军了!”
母后说着在我面前给几位叔叔伯伯跪了下来 ,他们连忙将她扶起。这时,外面的刀剑打斗和厉声怒骂的嘈杂声离得越发近了,母后忙推着几位叔叔伯伯带着岚姐姐和我向后门走去,岚姐姐一直在哭,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难过,只是一直好奇地打量着那几个身穿铠甲、威风凛凛的叔叔伯伯,他们在离开前一齐给母后跪了下来:“臣,卫亭。”
“臣,方浩。”
“臣,施炎。”
“臣,郑光。”
“在此立誓, 即便刀山火海, 誓保二位公主周全, 定不负王后所托!”
他们抱着我,拉着岚姐姐,推开后门冲了出去。外面是一片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无数的兵将战成一片,王宫庄严的庭院中,到处血肉横飞,尸陈满地。
刀光剑影中,四位叔叔伯伯带着我和岚姐姐一路冲杀,硬是从铺天盖地的兵刃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我们带了出去。我们被他们抱到马上飞奔疾驰,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和岚姐姐终被送到那个乡间农舍,和胖婶婶玉姐姐一家生活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那一场杀戮带给我的恐惧太大,自从到了那农舍之后,我便像自动封闭了心门一般,将那场杀戮连同母后一起尘封在了心底,再不愿打开回顾。
可是,即便逃避得了回忆,却逃不了宿命。过了几年,当我长到十岁的时候,我和岚姐姐遭遇谋杀,被推落水中,岚姐姐溺水而亡,我则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又见到了几年前的叔叔伯伯们,他们正抱我骑在马上,沿着寒水河向东一路飞驰,身后有一大队人马紧追不放,到了一处山崖边时,那些人追上了叔叔伯伯的队伍。
许多人凶神恶煞般从后面拥了过来,和叔叔伯伯们的兵马杀成一片。
又是一场血腥的混战和杀戮,三岁时经历过的那场腥风血雨在我的记忆中被唤醒,我害怕得瑟瑟发抖,耳边的惨叫和打杀声犹如催命的魔鬼号叫,直吓得我想哭又哭不出来。不知打了多久,有位叔叔终于抱起我飞身上马,从一片杀戮中冲了出去,可是,还没跑出多远,一旁忽然飞出一人,向我们击出一道强劲的内力,我和叔叔被震得向左侧飞了出去,那叔叔拼力向我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却终是没能抓住,我从山崖上坠落,掉进了寒水河里。
几位叔叔伯伯当即从山崖上跳入河中向我游来,山崖上的杀手们向河中射出一道道利箭,河流很急,很快便将我冲得远了,我再看不见那几位叔叔伯伯,只远远地听到他们在喊着公主殿下。
至此,我从出生直到十岁的记忆终于串联了起来。
一百二十年前的镬汤之变前夕,我出生在靖凉王宫之中,我的娘亲,是凉国的王后。在我三岁那年,父王因染怪病奄奄一息,随后昭灵宫发生兵变,父王被杀,母后于危难中将我和岚姐姐托付给时任靖凉大将军的卫亭、方浩、施炎和郑光四人,他们依照母后嘱托,把我和岚姐姐送到乡下农舍隐居起来。七年之后,我和岚姐姐再遭迫害,岚姐姐牺牲自己将我托到岸边,四位将军又将我救了起来并带我逃亡,半路却被杀手拦截。我坠落山崖,被寒水河冲到了下游的焱山,被顾星辰所救,后来他帮我寻找到了乡下农舍的玉姐姐家,我不知何故在回去之后便失去了十岁以前的记忆,随后被送入九天门中。
我终于想起了我的身世,我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我,就是传说中夭折的凉国小公主。百里,正是凉国国姓,母亲留下的那块丝帕上所绣的“百里”二字,其实不是她自己,而是我父王的姓氏。我生下来时,后颈中央天生有一个四角星形的胎记,故而父王为我赐名星云,世人称我为星云公主。
我跪在母后的画像前浑身颤抖,不知自己是哭还是在笑,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顾星辰,不,白谦,原来我本该是他的妻,可是造化弄人,如今,我却只能离他远远的,再不能靠近他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平静下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风雨雷电四位庄主正在院中说着什么,他们见我神情冷肃,纷纷正色立定不动,我看着他们,向他们深深地躬身行了一个凉国王族大礼。
“卫将军、方将军、施将军、郑将军,星云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他们四人愣住,旋即一齐跪在地上,颤声道:“ 星云公主,你都想起来了?”
我起身道:“ 是的,我想起自己的身世了,但还有些事情,当年的我由于年幼,不知其情,还请四位将军为我解开疑团。”
这一日,四旗庄庄主为我揭开了一场凉国王族秘闻,我和岚姐姐的命运,正是因为这一场秘闻的变故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百二十年前,凉国和汤国是相敬如宾的友好邻邦,时年凉国王后诞下一名小公主,得名星云,彼时汤国的小王子白谦已满六岁,于是两国大王便为这两个孩子定下姻亲。谁料就在汤国小王子的生辰宴上,玺华宫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将当时的汤王一家十八口全部烧死。
其后不久,凉王身染怪病,熬到第三年时奄奄一息,其堂兄趁机发动兵变篡位,王后在危急关头将两位小公主托付给先王麾下忠心耿耿的四名大将军,他们将两位小公主送到了王后的故乡躲避,对外则称两位公主已经因病夭折。
四位将军本以为可以平静地等到两位公主长大成人,不料没过几年,新登基的凉王旧事重提,又想起了汤凉两国曾定下的姻亲,并且不依不饶地非要嫁一位公主过去,但他自己当时膝下无女,便派人追查到了两位小公主的下落,并且决定将若岚公主接回宫去,作为和亲人选嫁去汤国。
听到这里,我陷入了沉思,原本要嫁去汤国的是我的亲姐姐若岚公主,她明明不是我十岁以后喊着岚姐姐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真正的若岚死了,另一个女人却以她的身份成了我的姐姐,并嫁去了汤国呢?
我问四庄主道:“ 我十岁那年,和姐姐若岚在乡下的时候被人谋害,姐姐溺死在寒水河中,你们可知后来嫁去汤国的那个女人是谁?”
郑光道:“当年二位公主在乡下遭遇迫害,我们赶到的时候,只见到星云公主你晕在河边,便将你带走,当日我们没有找到若岚公主。后来听说若岚公主嫁去汤国,我们还以为她已经被凉王接回宫中去了,至今我们并未见过嫁去汤国的那位若岚公主。”
我皱眉道:“后来嫁给汤国太子白隽的,并不是真正的若岚公主,她不是我的王姐。”
四位庄主闻言面面相觑,甚感诧异。
“这就奇怪了,如果能顶替若岚公主嫁过去,那说明必定是凉王默许的。”
“可是凉王为何要这么做? 他只是需要若岚公主前去和亲而已,何必如此麻烦先安排一场谋杀,再换个假的嫁过去呢?”
“不错。按理说,让假公主嫁去是对汤国非常不敬的,一旦被知晓这是个冒牌公主,那可是要引发两国之战的。”
“是啊,不应该啊不应该,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问道:“听说如今的凉王因修炼了什么仙家秘法,已经活到一百多岁,且还身体健朗仍然在位,可是实情?”
方浩点头道:“正是,现在的凉王便是当初叛乱篡位的那个。”
我沉吟道:“ 看来,事情真相,如今只有这个凉王知道了,但想让他开口交代,恐怕不那么容易。”
卫亭伏地向我郑重地行了臣子之礼道:“ 当年,公主从山崖坠落,我们未能将公主救起,令公主孤身漂泊,臣等罪该万死,臣等痛心懊悔了多年。我们兄弟四个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公主的下落,这房内有许多公主儿时所用之物,我们从其上提取气息,炼就那能循血脉认主的小灵珠,其实就是用来寻找公主的。”
郑光点头道:“上一回我们为公主诊脉时就发现灵珠已入公主体内,那时候我们就知道您的身份了,只是当时您体内邪毒尚存,神志不明,故而臣等当日没敢提起往事。臣等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立王族正统血脉,剿灭篡位者,为先王报仇!”
其他三人同他一起跪下拜道:“ 臣愿助公主剿灭篡位者,为先王报仇!”
我将他们扶起,沉思了片刻道:“ 篡位一事,应当与假公主和亲这件事密不可分。照理说,新王登基之后,应该不会做有害江山稳固的事情。本来他可以把真的若岚公主嫁去汤国,不应该找一个人冒名顶替。
他非要这么做的话,只有一种可能。”
四人好奇道:“什么可能?”
“此事应当与他继承大统有重要关系,否则他不至于拿好不容易得手的江山社稷来开玩笑,所以说,这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将这个冒牌公主嫁去汤国,才是让他坐稳江山的条件。”
于是,我们商定接下来对假公主顶替和亲一事展开调查,议定由我去汤国调查现在的汤后,四位庄主则留在凉国调查圣血堂和凉王。
命运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好像都是安排好的轨迹,只等着你往前走一步。
我此番到达汤国的时候,泷州叛党早已抵达都城附近,正和都城守军展开拉锯战,就像打不净又甩不掉的牛皮糖,打了再来,跑了又回,无休无止地折腾了许多日。
而汤国的大王白隽,一边忙着对付这死缠烂打的叛军,一边还惦记着四处寻找他的心上人。这不,我刚一进城,正对着城墙上贴的大王爱妃画像啧啧感叹,就见一位将军带着四名侍女和一顶华丽的八抬大轿走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跪拜道:“ 启禀娘娘,大王有命,令臣等在城门口守候娘娘归来。臣已在此候了一月有余,请娘娘即刻上轿,臣等恭送娘娘回宫。”
我心中略一思忖,我是来调查汤后的,白隽布下天罗地网想要迎我回玺华宫,不如就顺水推舟去了,刚好能方便查一查那个假冒岚姐姐的女人。
是以我一边笑容可掬地道着将军辛苦了,一边从容优雅地上了轿子。
街道上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我掀开帘子一瞧,前后已排好了长长的御林军队列,刚才的将军则驾着马跟在我坐的轿子旁边,好一副生怕轿中人溜了的架势。
我放下帘子,靠在轿中思考着到了玺华宫后,该如何去查那个可疑的女人,想了半天还没想出个头绪,队伍已经进了宫门。
这里通传小兵的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轿子刚到留云苑门前,我才掀了帘子出来,白隽已负着双手站在门前,一见到我,面上的神情可谓惊喜中带着不悦,热情中透着嗔责。
我正欲半蹲一下给他行个礼,他已然来到近前,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制止了这个行了一半的礼。
“跟我还来这一套, 快进来吧。” 他半倾着身体, 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起身才发现刚才的一大群人已经很有眼色地退散不见。
于是我乖乖地跟着他进了那红艳艳的宫殿,宫内一众婢女被他一挥手全部赶了出去。
门被吱呀一声关上,我想着该圆一圆之前给他留信说自己去九天门的谎,还没开口他已向我靠了过来,我只得退一退,再退一退,直至身后抵上墙壁。
他逼到我身前,微微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我的表情,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索性豁出去地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突然撂这么一句,于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事情办好了?”
“嗯。”
“去九天门办的事?”
“嗯。”
他浅笑一声,凑近我道:“ 我去九天门没找到你,打到遗玉门前,倒看见你在那城楼上。”
我心中一咯噔,好吧,这厮的眼力也太好了,那天我跟顾星辰登上城楼时,只想着上面那么多人,白隽在下面离得又远,还当他不会发现我。
他见我神色有异,轻轻挑起我的下巴道:“ 你这是逼我换一种方式留下你。”
我警觉道:“你想怎样?”
他微微收紧了眸子,轻声道:“汤国的王后,该换人了。”
我心中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继而又想起现在的汤后并非真正的岚姐姐,我的当务之急是弄清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因此我没有一口回绝,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他大约没料到我这次竟没有拒绝,于是露出笑容:“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这一回白隽把我看得越发紧了,总觉得我随时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似的,于是不管宫内宫外,不论他走到哪儿都把我带着随行,我想着如此倒是可以把假若岚早点引出来,于是便每天乖乖地跟着他东跑西颠。
不知何故,近日汤都粮食消耗速度大增,按理说一场虫灾死了那么多人,都城之内人口骤减,如今粮食不该消耗得这样快,于是这日,为调查用粮情况,白隽带着我来到汤都的粮仓巡察。之前闹虫灾,这粮仓被吐虫人围攻的时候我曾来过一次,当时将士们悲壮牺牲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心中不禁惆怅不已。
粮仓主事正在指挥一队士兵装运粮食,白隽带着一群随从走到一旁驻足观看,一个士兵忽然手下不稳,把刚要装车的粮食弄掉了一袋下来,那撑得鼓鼓的袋子立时摔出个裂口,稻子沙沙地撒了一地。
主事上前将那个士兵狠狠斥责一通,那士兵惶恐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我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觉得此人看着有些面熟,白隽这时要带着我再往里走,主事朝那个闯祸的士兵催促道:“ 你动作快点,别挡了大王的路。”
士兵诚惶诚恐地应道:“是滴,是滴,我马上就收拾好。”
我猛地一愣,他把“是的是的”念成“是滴是滴”,这个特殊的口音,我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遗玉之城的城西工地! 是那个我在工地上打问过的人!
我转过头去,再仔细看了眼他的面孔,怪不得刚才一眼见到就觉得面熟,原来竟真是那人!
我忽然背后发凉,此人明明是那泷州匪首在遗玉之城召集的叛军的一员,他跟着泷王回到汤国是为了推翻白隽的,怎么竟会出现在汤都的粮仓重地,还成了个看守粮仓的士卒呢?
周围人多眼杂,我不便立时告诉白隽,只得佯装无事地继续跟在他身边走着。一路上我留心观察着其他士卒,竟发现了好几个可疑的人,都像是曾在遗玉的城西工地上出现过的男丁。
白隽在粮仓逗留了许久才起驾回宫,我和他一进到马车里,便向他问道:“这粮仓的士兵可是新换了一批?”
他捏着眉心应道:“ 是的,之前吐虫人围攻粮仓那次,死了不少士卒,因此粮仓近来一直在扩招增兵。”
我皱眉道:“那便是了,这粮仓招来的士卒都查清来历了吗?”
他疲惫地摇摇头道:“如今汤都人丁稀少,能招到一批用得上的就不错了,又不是什么重要司职,查他们作甚?”
我叹道:“如果这里面混入了泷州叛党呢?”
他捏着眉心的动作忽然顿住,蹙眉看过来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在遗玉的时候,无意间遇到了泷州匪首,他偷偷混入城中,在流民之间纠集人马组建了新的叛党。当时我曾经潜伏到那叛军中,所以见过那些人。刚才在粮仓里,我发现有几个士卒就是泷州叛党的人,那个把粮袋子弄掉在地上的就是其中之一。”
白隽闻言深吸了口气道:“ 好个泷州的匪类,竟然想出这一招来!
既然如此,今晚我们便埋伏过来,看看这些叛党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当天一回到玺华宫,白隽便安排了暗卫去粮仓周围做准备,到了夜间,果然有人回来禀报说粮仓有了动静,于是白隽立刻带着我赶了过去。
暗卫们埋伏在粮仓周围的制高点,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我们登上去一看,粮仓里里外外的当值官兵都似醉倒了一般,正全体昏睡不醒,存放粮食的仓库中却有火光在闪动。
不一会儿,那火光往外移动起来,最后从里面走出五人,领头的正是城西工地上那个口音特殊的人,他身后跟着四人,一共推了两辆运粮车,正贼头贼脑地向外走着,他们一直将车推到粮仓外的一个角落里,那里还有四人,正在两辆马车上候着。
两辆马车各拉着一个偌大的箱子,他们将粮袋装入那两个箱子之中便回粮仓去了,两辆马车则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白隽示意暗卫立即开始行动,他自己则带着我回了玺华宫。
刚到玺华宫没一会儿工夫,便有暗卫回来禀报,他们已将那几个潜伏在粮仓中的泷州叛匪抓了起来,另一批暗卫则继续跟踪那两辆马车去了。白隽让他们将这几个叛匪关入牢中,又说道:“ 明日起我会令粮仓再招人,你们继续埋伏,只要发现可疑人等,立即抓捕。”
那些暗卫领旨退了,白隽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我往留云苑走去,边走边说道:“我的云声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我该如何赏你才好呢?”
我心中仍在思索关于假若岚的事,便心不在焉地随意应了一声,不想他自问自答地突然来了句:“不如就赏赐夜夜临幸,如何?”
我冷不防被他这一句惊到,当即否决道:“绝对不可,绝对不可!”
他偏头看了看我的反应,哈哈笑道:“逗你的,看把你吓的。”
我松了口气,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伏到我耳边悄声说道:“ 你放心,成亲之前,我不会碰你,但王后换人之后,你也休想再躲。”
我僵着身体被他带回留云苑,他的话令我有些焦虑起来,我得早些把假若岚的事查清,否则越拖麻烦越多。
次日一早,另一批暗卫将那两辆马车和赶车的人也抓了回来,这些人果然是去给城外的泷州叛军送粮的,白隽令人彻查粮仓上下所有官员,看到底是谁给这些叛匪开了方便之门。
众侍卫刚把抓来的叛匪押走, 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 “ 王后娘娘到。”
我目光沉沉地望向殿门,终于来了,很好。
她垂着头走进来给白隽行了礼,起身之后,见我坐在一旁,她面上一僵,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向着白隽道:“ 禀大王,今晚是臣妾生辰,臣妾特地来邀请大王今晚去臣妾宫中用膳。”
白隽眯了眯眼,随后把头扭向我,眼含询问之色,似在征询我的意见,他定是以为我仍然傻傻地爱着站在阶下的这个女人,所以想看看我的态度,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应道:“孤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假若岚退下之后,白隽向我问道:“ 她到现在还不知是你,你不打算与她相认吗?”
我摇了摇头:“ 暂时不要让她知道我的身份,需要的时候,我自会认她。”
在我查清楚她究竟是谁的时候。
白隽挑了挑眉毛:“都听你的。那今晚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思忖了片刻道:“ 她一定不希望我出现, 我就不去了, 你自己去吧。”
当晚,白隽独自前去王后寝宫赴宴,我换了一身黑衣,也溜过去悄悄伏上墙头。那宫中装点布置了一番,显得比平日更加雍容华丽了,殿中歌舞升平,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着端盘送盏,好不喜庆热闹。
酒过三巡后,白隽在里面似是醉了,他被假若岚扶到床上歇了。奇怪的是,一向喜欢围着白隽献殷勤的假若岚这一次并没有照顾他,而是在白隽身上摸出了什么,然后便去了后房。
我往后房方向隐了隐,不一会儿,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衣从后面的院墙翻了出来,我忙躲在暗处悄悄跟上,她左弯右拐地躲着禁卫军走了许久,最后在一处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竟是牢房。
她手中拿出一支细细的管子,从暗处朝着看守的士卒吹了吹,那两个看守很快晕倒,她一闪身进了牢房入口,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我没有再跟进去,只在原处等着,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不一会儿,她领着两个人从里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那两人是偷运粮草的泷州叛匪。她带他们走到角落里,那里停着一辆泔水车,她让他们上去躲起来,那两人犹豫道:“可我们那几位兄弟还在牢里……”
假若岚不悦道:“ 你们以为这是哪里? 这里是玺华宫! 我能把你们两个救出来已经冒着很大风险了,那些个小喽啰哪里还顾得上? 救你们俩出来是让你们去给城外的人报个信的,把粮仓的情况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再做安排。”
那两人闻言,只得无奈地躲进泔水桶中,假若岚目送着那泔水车离开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跃下,假若岚回身见了,朝着那人道:“ 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下次要救这种小喽啰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了。”
那人冷哼道:“ 护法安排任务给你,是看得起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金枝玉叶了?”
假若岚闻言面露怒意,但终是忍了下来,她耐着性子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样很容易暴露我,对我潜伏非常不利。”
那人不屑道:“暴露了又如何? 让你潜伏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找到圣主要的东西,有你无你,如今也无多大差别。”
假若岚咬了咬牙,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道:“ 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努力查找的,现在可以把圣血丹给我了吧?”
那人哼了一声,拿出个小瓷瓶丢给假若岚:“ 若不是靠着圣血丹,你早就白发苍苍容颜枯槁了,今后叫你做什么,你乖乖去做便是,少在这里抱怨,否则莫怪圣使停了你的圣血丹。”
那人说完便转身上了墙头飞走了,假若岚气得跺了跺脚,又匆匆回了她的寝宫。
那人提到圣主,还有什么圣血丹,看来确实是圣血堂的人。这个假若岚果然和圣血堂有关系,也不知道那圣主要她找些什么。
假若岚回到寝宫之后,换了身衣服就去看白隽了。她在床边坐下,抬起手来向白隽的脸上伸去,我见状正准备从屋顶上撤走,却见白隽警觉地醒了过来,他把假若岚的手推开,说道:“ 我警告你,不要再趁着孤王醉酒时搞什么花样。”
假若岚委屈地道:“大王怎么这样说话? 臣妾对大王一片忠心,怎么会对你搞花样呢?”
白隽起身冷哼了声:“ 你两次声称有孕,都是在孤王酒醉之后,发生了什么都是你一面之词,孤王最讨厌这样被人愚弄,你若再敢趁孤王醉酒时动手动脚的话,别怪孤王对你不客气。”
他理了理衣衫便大步走出王后寝宫,假若岚愠怒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恨恨地把杯盘碗盏全部砸了个粉碎。
我心中叹了叹,白隽对她仍是这般冷淡,看来之前我配合她折腾的计策并无半点效果,不过,现在我不会再心疼她了,她不是我的岚姐姐,而且还是个冒名顶替的。更可恶的是,关于我的身世,她一直在对我说谎。不管怎么说,白隽对我总算是有情有义,即便作为他的朋友,我也不该看着他被人愚弄。
次日,我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假若岚已派了人过来,将我请到了她的寝宫。一见到我,她便怒气冲冲地道:“ 不是说好送你走了就不再回来的吗?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耸耸肩膀:“这个嘛,当然是被抓回来的。你没见大王四处张贴我的画像吗? 我一介女流,哪里敌得过这样的阵仗?”
她愣了一愣,打量了我片刻,道:“ 本宫再找个机会把你送走,这次把你送得远些,将你送到大汤境外,大王便是要贴画像也贴不到别国王土去。”
我轻轻敲了敲扶手,道:“ 王后娘娘说得也有些道理,只不过,上一次送我出宫便是送到了几个土匪手上,差点把我送到阎王殿去了,今后再若送我去哪,我可得仔细思量了。”
她被噎了片刻,故作糊涂地道:“ 什么土匪? 本宫可是都命人给你安排妥了的,你自己后来碰上什么人,本宫可无法保证。”
若是在以前,她这么一说我肯定便信了,但如今她不是我的岚姐姐,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失忆者。
但是为了查明事情真相,我还需要稳住她,于是我笑嘻嘻地道:“原来如此,看来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了。”
她狐疑地望了望我,又道:“ 现在本宫要出去办事,叫你来就是特意嘱咐你一声,不要轻举妄动,待本宫安排好了,自会派人去通知你如何行动。”
我不置可否,起身躬了躬身子便离开了。
其实我没有真的离开,因为刚才她说要出门办事,我打算趁她走了之后溜进她的寝宫,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很快,她果然坐着凤辇从王后寝宫出来了,我悄悄地从后院墙头翻进院中,她的卧房门口并没有人把守,院中有两名宫女,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闲聊,这时外院有人唤了一声,两名宫女应声走了出去,我便趁着院中无人的当儿,潜进了假若岚的卧房中。
这卧房窗明几净,宽敞明亮,一张大大的凤榻垂着帷幔,其余便是衣柜、梳妆台等物件。
我先掀开那凤榻上的枕头查找了一遍,床上并无任何可疑的物什,又打开衣柜瞧了瞧,也没发现什么,再到梳妆镜前摸索一番,抽屉里满是各种珠钗玉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竟是假若岚回来了!
我忙向四下里看了看,床下不是空的躲不进去,周遭也没有可以遮掩之处,四顾一番只见那衣柜十分宽大,里面也很是宽敞,于是我便拉开柜门躲了进去。
刚刚把柜门关上,假若岚已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她有些不耐地对宫女们道:“别跟着了,都在外面候着。”
那些宫女退到外面关上了门,我从柜门的缝隙见到假若岚走到床前蹲了下来,她在床下摸索了片刻,然后拉出个小抽屉来,她从那抽屉里取出个像令牌一样的东西,又将抽屉关好,便朝外走去。
我刚松了口气,她的脚步声忽然在外面停了下来,随后那脚步转了方向,朝着衣柜这边走来,我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她的衣摆和绣鞋在衣柜前停住。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她的双手搭上衣柜,准备拉柜门。
柜门刚被打开一条缝时,外面忽然有个宫女禀道:“ 王后娘娘,御医来给您送药了。”
柜门又被砰的一声合上,假若岚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御医进了房中跪拜下来,假若岚道:“ 近日如何? 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那御医伏在地上道:“ 启禀娘娘,微臣一直小心谨慎,应当没有被人发现。”
假若岚嗯了声,又道:“ 你可给本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万万不要出了什么纰漏,否则,你就等着给你的爹娘提前送终吧!”
她说完便打发御医走了,随后她自己也匆匆出了卧房。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着他们全都走远,等到王后寝宫内再没有一点动静了,这才从衣柜里出来。我蹲到床前看了看,那床下看起来并没有抽屉,只是有一些雕花,且这些雕花造型怎么看都不像抽屉,是个渔人在水中泛舟的雕饰。
我想起假若岚刚才在这处摸索了一会儿,于是也在那些雕花上摸索起来,摸到那一叶小舟时,只觉似乎有些松动,便在其上按了一按,随后,那叶小舟竟向外弹了出来。
没想到这小小抽屉竟被做成了一条船的形状,不注意的话还真是难以辨认。
小抽屉里面有几个小瓷瓶,和前一晚圣血堂的人给假若岚的小瓶子一模一样。我打开那几个瓶子看了看,有几个是空的,还有两个里面各装着一粒乌黑的小药丸。我再往那抽屉里面探了探,在抽屉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小人偶,我便将它拿了出来。
这是个很漂亮的小人偶,虽然已经很陈旧了,却仍能看出做得十分精致,这是个很美的女子造型,穿着打扮很是华丽,只是她头上的步摇断了半截。
一刹那间,我脑中浮现出电闪雷鸣的一个雨夜。在那个晚上,我曾经和一个女孩一起玩过这个人偶,这个人偶是她的娘带她去城里的时候买回来的,在穷乡僻壤的乡下很难见到这么精巧的小玩意儿,因此她格外珍视这个小人偶。
我想起她和她的爹爹娘亲一起将那几个陌生人送出来的情景,想起她脸上那惊慌而又窃喜的模样,这一次,我清楚地想起了她的相貌,她的脸,与刚才出去的那位王后娘娘一模一样。
我看着手中的人偶,心头涌起莫名的冷意。
玉姐姐,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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