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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活下去


白未晞看着契丹兵搂着妇人往驿馆走去,青布裙下的指尖悄悄泛起白霜。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脚步踏在石板路上,没留下半分痕迹,只有腰间的  “年轮”  轻轻发烫,像是在应和她心里的躁动。

“妖孽休走!”

桃木剑的寒光劈开暮色,两个道士出现在巷口,正是前日在破庙遇见过的那两个。为首的老道面色冷峻,剑穗上的铜钱叮当作响:“果然是你这阴物在作祟,竟还敢在汴梁城内游荡!”

白未晞皱眉,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怒意。她侧身避开刺来的剑锋,青布裙扫过木箱上的积雪,霜花在裙角凝成细珠:“有个妇人刚被带进去,我想要救她。”

“救?”  老道冷笑一声,桃木剑挽出个剑花,“妖物口中的救人,不过是吸食生人精气的借口!上次让你侥幸逃脱,这次定要替天行道!”

年轻道士早已掏出符咒,黄纸符在他掌心燃成灰烬,正阳之气如潮水般涌来:“师父说得是!此等邪祟,留着必是祸害!”

白未晞被气浪掀得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看着步步紧逼的桃木剑,又瞥了眼驿馆,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冰碴:“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非要追着我不放?里边女子……”

白未晞的话音未落,驿馆里便传出女子凄厉的惨叫声

“无冤无仇?”  老道怒喝一声,剑风更烈,“人妖殊途,降魔卫道本就是贫道天职!”说到这里后,老道看了眼驿馆,脸上闪过不忍,但还是继续道:“人间事自由人间管,轮不到你这种异类胡乱插手!尔等此类阴邪之物,本就不应存于世间。”

白未晞猛地侧身,剑锋擦着她的脖颈划过,带起的气流割得皮肤生疼。她不懂,为什么这些口口声声说要卫道的人,对近在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却非要盯着她这所谓的  “异类”  不放。

那两道士却对此不为所动,他们现在只想要消灭眼前的妖邪。

白未晞的怒意像藤蔓般缠上心头,腰间的  “年轮”  突然发烫,一圈圈纹路在她掌心浮现。她下意识地握住那圈泛着青光的纹路,竟感觉有股力量顺着手臂蔓延  ——  那是比自身阴寒之气更厚重的力量,带着老樟树年轮里的沧桑。

“不知悔改!”  老道见她竟敢还手,剑招愈发凌厉。桃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每道影子都带着灼人的正阳之气。

白未晞竟能勉强避开了,脚步虽仍显慌乱,却比上次在破庙时沉稳了许多。她挥动着  “年轮”,青光与桃木剑的寒光碰撞,发出  “滋滋”  的声响。

“师父快看,她竟有法器!”  年轻道士惊呼,手里的符咒扔得更急。

白未晞被符咒炸开的气浪掀翻在地,膝盖磕在碎石上。她咬着牙爬起来,掌心的  “年轮”  还在发烫:“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束手就擒,伏法受诛!”  老道的剑直指她的眉心,“我等念在你尚未铸成大错,还能给你个体面!”

体面?白未晞微怔。她想起卖豆腐所告知她的油盏张死时的惨状,想起阿福冻裂的脚踝,想起那个被丈夫献给契丹兵的妇人  ——  这世道给过他们体面吗?

她猛地将  “年轮”  往前一推,青光骤然暴涨,逼得老道后退半步。趁这间隙,她转身撞开后巷的栅栏,往汴河方向狂奔。身后传来道士的怒喝,却被她甩得越来越远。

直到跑到城外的芦苇荡,白未晞才敢停下喘息。膝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比后背的旧伤更甚,掌心的  “年轮”  却渐渐冷却,恢复了古朴的模样。她蹲在水边,看着水里自己苍白的倒影,第一次对  “妖邪”  与  “人”  的界限感到迷茫。

次日清晨,白未晞拖着伤腿回到汴梁,鬼使神差地往城西的破庙走去。那是她初遇道士的地方,也是她给流民分过粮食的地方。

她推开门,看见个妇人站在石台上,面前绕着根粗麻绳,绳的另一头系在断裂的横梁上。妇人的发髻散了,荆钗掉在脚边,露出的脖颈上有青紫的瘀痕,正是昨日被丈夫献给契丹兵的那个。

此刻,她正踮着脚,双手抓着麻绳,将头套了进去。她的眼里没有泪,只有种决绝的、要把自己从这世间连根拔起的狠。

白未晞站起身,走过去。在妇人的身体即将悬空的瞬间,她伸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妇人的力气很大,带着赴死的蛮力,却在触到白未晞冰凉指尖的刹那,猛地一颤。她低头,看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井,映不出她的狼狈,只映出根晃悠的麻绳。

“放开!”  妇人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让我死!”

白未晞却直接将妇人放了下来,她知道这身体里还有气,虽弱,却没灭。

“我脏了!”  妇人突然尖叫,指甲抠进未晞的胳膊,“被那种人……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白未晞看着那崩溃的妇人,终于开口,声音很冷:“活着。”

两个字,撞在破庙的断壁上,弹回来,嗡嗡作响。

妇人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凄厉的哭:“活着?我这样活着给谁看?给街坊邻舍当笑柄?给我那狼心狗肺的男人垫脚石?我娘从小教我,女人的贞洁比命金贵,我现在……  连块破布都不如!”

她的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那些话像刀子,既扎向白未晞,也扎向她自己。“你知道什么?”  她看着白未晞懵懂的双眼,愤恨道:“你懂什么叫清白?懂什么叫羞耻?”

白未晞确实不懂。她看着妇人脖颈上的瘀痕,又想起昨日那个男人谄媚的笑,忽然反问,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滴水滴入沸油里:“他们不脏吗?”

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白未晞,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把你给别人,换富贵。”  白未晞慢慢松开手,妇人顺着她的力道瘫坐在地上,白未晞蹲下身,与她平视,“你身子被碰了,叫脏。他一心主动卖你,不叫脏?那契丹兵辱你,他不够脏?”

破庙里静得能听到妇人的呼吸声。

妇人的眼神开始涣散,像是在回想什么  ——  想那个男人把她推出去时的狠劲,想他对着契丹兵磕头时的谄媚,想他说  “等我得了势,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时的嘴脸。那些画面,以前被  “贞洁”  两个字盖着,此刻被白未晞一句话掀开,露出底下流脓的疮。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主动把妻子往火坑里推,不算脏?为什么她被动承受了屈辱,就成了  “不干净”?为什么她要为他们的肮脏,赔上自己的命?

这些念头像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却也让那股寻死的决绝,慢慢松了劲。

“我娘说……”  妇人喃喃着,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绝望,是迷茫,“女人要守节,不然……  不然就不是人……”

“你是人。”  白未晞打断她,指了指她的手,“会疼,会哭,会动。活着,就是人。”

她站起身,往庙外走。清晨的阳光从断墙的缺口照进来,落在她的青布裙上,像撒了层金粉。她不需要知道这妇人会怎样,也不想知道。她只是说了句实话,像告诉迷路的人  “日出的方向是东方”  一样自然。

破庙里,妇人瘫坐在地上,看着白未晞消失的背影,忽然捂住脸,哭得撕心裂肺。

这哭声和刚才不同,里面有愤怒,有悔恨,有被愚弄的痛,还有种……  破土而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才慢慢抬起头,看着横梁上晃悠的麻绳。

那根象征着  “贞洁”  的绳子,此刻看着像条毒蛇。

她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荆钗,插回凌乱的发髻里。然后,她走到庙门口,往汴河的方向望了望  ——  那里有艘运粮船正扬帆,鼓满了风,像只展翅的鸟。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不能死。

不能为那个脏了心的男人死,不能为那些骗人的  “贞洁”  死。她要活着,像汴河里的水,哪怕被搅浑了,也要往前流,流到哪里算哪里,总比在原地烂掉强。

妇人最后看了眼破庙,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阳光里。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再也没有回头。

白未晞坐在城外的柳树上,看着汴河上的船。风里传来远处市集的喧闹,有叫卖吆喝,有孩童的笑,还有契丹兵的呵斥,杂在一起,像首乱糟糟的歌。

她不懂那妇人最后为什么笑了,也不懂  “贞洁”  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好。

就像是邙山的野菊,哪怕长在白骨堆里,也要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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