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惊弓之鸟
淮南的天,变了。
这并非节气流转,而是人心向背所带来的彻骨寒意。
自从冯奇一举吞并李逵旧部,权势煊赫,整个淮南郡的地下世界便被一层无形的阴云所笼罩。
然而,真正感到这股寒意深入骨髓的,并非那些战战兢兢的寻常帮众,而是风暴中心的那个人冯奇自己。
他的府邸,依旧是那座雕梁画栋的豪奢宅院,可如今在他眼中,这高墙深院却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书房内,名贵的香料在兽首铜炉中安静地燃烧,吐出袅袅青烟。
冯奇却没有安坐,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仿佛要将这坚实的地板踩穿,以此来宣泄心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
他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从府邸外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里,死死地盯着这里。
那些眼睛,属于王煞。
它们是潜伏在屋檐下的壁虎,是混迹在街头巷尾的货郎,是那个对他点头哈腰的门房。
它们无处不在,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艰难。
他知道王煞在怀疑他。
那一日鸿门宴上的惊天逆转,虽然让他登上了权力的巅峰,却也让他彻底失去了帮主的信任。
王煞扶他上位,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稳住帮派,更是为了将他这头突然失控的猛虎,置于最明亮的灯火之下,方便随时监视。
可这并非恐惧的全部来源。
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的,是另一双眼睛。
一双他看不见,却能清晰感受到其存在的眼睛。
那双眼睛,来自听雨巷,来自那个如神似魔的青年。
他才是自己真正的枷锁。
一阵夜风吹过,庭院中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冯奇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死死盯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心脏狂跳,直到确认那只是风声,才缓缓松开手,额头上却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怕。
他怕王煞的屠刀,更怕那个青年的手段。
他如今就像是走在悬崖峭分的钢丝上,下面是万丈深渊,而身后,则站着那个随时可以将他推下去的、微笑的魔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自远及近。
“老爷!老爷!”
一名心腹手下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甚至忘了敲门,一把推开书房的门,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慌什么!”
冯奇心中本就烦躁,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反手一巴掌便将那人抽得原地转了半圈。
那心腹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却顾不上疼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出……出大事了!老爷!乌江渡……乌江渡完了!”
“乌江渡?”
冯奇先是一愣,随即瞳孔骤然收缩。
作为盐帮的高层,他当然知道乌江渡是什么地方。
那是王煞的禁脔,是盐帮最肮脏也最赚钱的秘密,是覆江龙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的逆鳞!
“说清楚!”
冯奇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嘶声喝道。
“昨夜……昨夜负责黑金航线的周头领,连同他手下三十六名弟兄,全……全都死了!”
心腹的声音带着哭腔,“尸体今天一早才被发现,一个活口都没有!船上的货……也全都不见了!”
冯奇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三十六名心腹死士,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
这怎么可能!
那些人都是王煞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精锐,以一当十,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然而,心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帮主……帮主震怒,已经封锁了所有码头。”
那心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张拓印下来的图样,“而且……他们在周头领的心口上,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冯奇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
纸上,画着一柄飞刀。
刀身细长,尾部,是一头狰狞的狼首。
轰!
冯奇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撞在身后的书案上,将满桌的笔墨纸砚撞得稀里哗啦。
他死死地盯着那狼首图腾,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气,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这一刻,冯奇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任何敌人的影子,只剩下那个在仓库烛火下,平静地对他说“我正好缺一条能替我办事的狗”的青年。
这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仇杀,也不是官府的清剿。
这是敲打!
是警告!
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在用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向他展示自己的力量,提醒他那根套在脖子上的项圈,到底有多沉重!
“为什么……为什么……”
冯奇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他想不明白。
自己已经献上了情报,献上了杀手,献上了黄金与忠诚,几乎是剖开了胸膛,将自己的心脏都捧了出去,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自己?
猛然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试探!
这不是惩罚,而是试探!
那位公子,根本不在乎什么黑金航线,更不在乎王煞的死活。
他制造出这桩惊天血案,留下这致命的“证据”,就是要看自己如何在这场必死的棋局中,走出一条活路来!
如果自己处理不好,被王煞的怒火吞噬,那就证明自己只是一枚无用的弃子。
可若是自己能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甚至……
借此机会,将那根扎在王煞心里的怀疑之刺拔除,重新获得信任,那自己这条“狗”,才算真正有了价值!
想通了这一层,冯奇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所攫住。
这根本不是人能想出来的计策。
这是魔鬼的布局!
他将自己和王煞这两个淮南郡最顶尖的枭雄,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彼此猜忌,彼此撕咬,而他自己,则安坐于云端之上,冷漠地欣赏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好戏。
“呼……呼……”
冯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扶着桌案,缓缓站直了身体。
那张原本惨白如纸的脸上,所有的恐惧与慌乱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疯狂与狰狞。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死。
要么,就按照那位主人的剧本,把这场戏,唱得更精彩一些!
“备马!”
冯奇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决绝,“我要去总舵,面见帮主!”
……
听雨巷,小院。
棋盘依旧摆在老槐树下,只是棋局已换。
林河执黑,影手执白。
与三日前不同,此刻的棋盘上,黑子攻势凌厉,步步紧逼,将大片的白子压缩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影手凝视着棋盘,额上已见汗迹。
他并非不善此道,只是对面那个落子如飞的青年,其棋路之诡谲,布局之深远,早已超出了常理。
“你的心,乱了。”
林河落下最后一子,将白子最后的生路彻底堵死。
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影手。
“属下……在想冯奇的事。”
影手没有掩饰,他放下手中的白子,躬身道,“公子这一手,固然是神来之笔,可也将冯奇逼入了绝境。狗急了,也会跳墙。万一他……”
“他不会。”
林河端起手边的清茶,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语气淡然。
“我杀王煞的三十六名死士,却留下一个最明显的‘证据’,你以为,只是为了让王煞怀疑他?”
影手一怔,独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林河轻呷了一口茶,继续道:“怀疑,是最廉价,也最不牢固的情绪。王煞生性多疑,他怀疑冯奇,同样也会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嫁祸之计。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怀疑,最多只能让他对冯奇加强戒备,却不足以让他动杀心。”
“我真正的目的,不是让王煞杀他,而是要让冯奇,去救王煞。”
“救……王煞?”
影手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无法理解公子的逻辑。
林河笑了笑,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
“黑金航线断了,王煞最直接的损失是什么?”
“是钱,是与那些豪门贵族联系的纽带。”
影手立刻回答。
“没错。”
林河点头,“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立刻找到一条新的航线,或者一个新的货源,来填补这个窟窿,安抚那些焦急的‘客户’。否则,他覆江龙的信誉,便会一落千丈。”
“而这件事,谁最适合去做?”
林河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一个刚刚吞并了李逵所有水路渠道,手握淮南半壁江山,并且急于证明自己忠心与能力的……新晋堂主。”
影手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
公子此举,根本不是要逼死冯奇!
他是人为地给王煞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只有冯奇才能解决的麻烦!
只要冯奇能抓住这个机会,替王煞解决这个燃眉之急,那之前所有的怀疑,都会烟消云散!
王煞不但不会再猜忌他,反而会对他更加倚重!
因为冯奇证明了,在帮派危难之际,只有他,才有能力力挽狂狂澜!
而冯奇,为了活命,为了洗脱嫌疑,必然会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如此一来,冯奇在盐帮的地位将更加稳固,权势更大,能为公子办的事也就更多。
而他越是向上爬,那根名为“恐惧”的项圈,便会收得越紧。
这哪里是猜疑之种,这分明是……
登天之梯!
一架为冯奇铺设,却通往林河掌控之下的登天之梯!
想通了这一切,影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青年,那只独眼中,最后的一丝疑虑,化作了近乎神祇般的崇拜。
“公子……深谋远虑,属下……望尘莫及。”
他发自内心地,深深一揖。
林河放下茶杯,站起身,负手而立。
“去吧,让幽魂的人盯紧冯奇。他很快,就会给我们送来一份新的惊喜。”
“一份,关于淮南郡官府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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