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最后的稻草
淮南郡丞府,已然成了一座活死人墓。
昔日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如今只剩下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如同一双拒绝窥探的眼睑,将府内所有的生机与府外漫天的流言彻底隔绝。
府中的下人们噤若寒蟬,行走时脚步轻得像猫,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那座沉寂如渊的书房。
书房内,张敬枯坐着。
他已不眠不休三日。
曾经一丝不苟的官袍上沾染了墨迹与灰尘,往日里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须发也已散乱,眼窝深陷,两颊凹下,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他面前的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可他一字未动。
他的世界,被禁锢在了这方寸之间。
窗外有阳光,有鸟鸣,有市井的喧嚣,可那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像一个溺水者,被无形的、冰冷的、由谎言与恶意构成的水流包裹,每一次呼吸都灌入肺腑,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清名。
这两个字,是他一生的追求,是他傲立于世的基石。
如今,这基石被人用最卑劣的手段,一锤一锤,敲得粉碎。
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挥舞锤子的人。
“大人。”
心腹幕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犹豫与惶恐。
张敬的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大人,”幕僚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府外……府外有人送来一个礼盒,指名要亲手交给您。送礼之人自称是前几日在土地庙与苏家公子发生口角的那伙泼皮,说是……说是前来赔罪的。”
赔罪?
张敬那死灰般的脸上,第一次泛起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愤怒与无尽悲凉的冷笑。
这算什么?
羞辱吗?
还是说,这是敌人精心设计的又一出戏,要将他这只困兽,从笼中引诱出去,供全城人观赏?
“不见。”
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扔出去。”
“可是大人……”
幕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是在府门外,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跪下磕头送上的。说……说是不敢惊扰大人,但心意一定要到,否则寝食难安。如果我们把东西扔出去,外面的人恐怕会说我们……仗势欺人,得理不饶人……”
好一个“得理不饶人”!
张敬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逆血强行咽了回去。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
这是一个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递到他嘴边的毒饵。
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因为他“占理”,所以他必须表现出“大度”。
“拿进来。”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片刻后,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案上。
幕僚不敢多留,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
整个书房,只剩下张敬与那个神秘的礼盒。
他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他仿佛能看到,盒子背后,有一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正在欣赏着他此刻的挣扎与痛苦。
许久,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盒盖。
盒中铺着柔软的明黄绸缎,一尊青釉瓷瓶,静静地躺在其中。
正是那只传说中价值五百两的前朝古物。
它釉色温润,器形典雅,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瓶身上,几笔写意的山水,意境悠远。
张敬的目光,落在了瓶底。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窑印。
那不是任何一家知名官窑或民窑的款识,而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徽记一朵小小的、盛开的梅花。
当看清那朵梅花的瞬间,张敬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冻结。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最后残存的理智,劈得灰飞烟灭!
梅花印!
那是前朝皇室贡品监造的专属印记!
寻常人别说拥有,便是见都未曾见过!
而这尊青釉梅瓶,他认得!
一年前,淮南漕运发生了一起离奇的贡品失窃案,一批送往京城的珍玩在境内不翼而飞。
案子是他亲自主审的,因线索全无,最终只能不了了之,成了他为官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
而这尊“寒江独钓”青釉瓶,正是那批失窃贡品中,最为名贵的一件!
这一刻,所有零碎的线索,所有看似荒诞的流言,所有阴险的算计,都如同一条条毒蛇,瞬间汇聚而来,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桂花糕,静神香,英雄救美……
那一切,都只是铺垫!
那一切,都只是为了将这尊该死的、带着梅花印的瓶子,以一种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他自己却百口莫辩的方式,送到他的手上!
这不是诛心。
这是要他的命!
私藏失窃贡品,这是通敌谋逆的滔天大罪!
他现在要怎么办?
将瓶子上交?
如何解释它的来历?
说是地痞流氓送来的?
谁会信!
天下人只会认为,是他与红芍的奸情败露,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忍痛交出这件赃物!
销毁它?
外面那些送礼的人,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是人证!
他们随时可以跳出来,指认自己曾将这件“贡品”送入了郡丞府!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用他的清名作为诱饵,用全城人的眼睛作为见证,最终将一柄淬毒的利刃,亲手递到他心口的,无解之死局!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而绝望的咆哮,骤然从张敬的喉咙深处爆发而出!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
他一把抓起那尊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青釉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地上砸去!
“砰!”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可这并不能让他心中的恐惧与愤怒消减分毫。
他像是彻底疯了,冲到墙边,一把摘下悬挂多年的佩剑。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寒光四射。
他握着剑,冲到书案前,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公文,疯狂地劈砍起来!
“奸贼!奸贼!”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纸张纷飞,木屑四溅。
他披头散发,一边嘶吼,一边劈砍,眼泪与鼻涕混杂着从嘴边滑落的血丝,狼狈到了极点。
他那坚守了一生的信念,他那引以为傲的城府,他那如钢铁般坚硬的道心……
在这一刻,被这根名为“贡品”的最后稻草,彻底压垮,荡然无存。
“轰!”
书房的大门被惊恐的下人和幕僚撞开。
他们看到的,是那位曾经高高在上、威严如山的府尊大人,此刻正像一个街边的疯子,在自己亲手建立的秩序王国里,进行着一场歇斯底里的毁灭。
张敬对冲进来的人群视而不见。
他扔掉长剑,一把推开挡路的下人,踉踉跄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府门外冲去。
他要去哪里?
他不知道。
他要去找谁?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待在这个笼子里了。
他要出去,他要找到那个将他推进深渊的魔鬼,然后,与他同归于尽!
那座坚固的牢笼,终于被里面的困兽,亲手撞开了。
而笼外,整个淮南郡,都在等待着欣赏这头疯虎最后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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