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会接住你
七月初,全市各大辅导机构暑期班正式开课。
开课前,“星光教育”内部先开了一次例会。谈易提前拿到了自己的排课表。每周一、三、五暂定三节课,分别是高一预习班、高二文数预习班、高二理数预习班。每周二、四、六暂定三节课,分别是高三文数基础班、高三艺术班、高三理数提高班。周日轮休。
之所以标注“暂定”,是因为具体班次还要看最后敲定报名的学生人数。如果一个班人数过多,学校会考虑分A、B班,给老师加课。
谈易是新人,保底课程已经安排了六节,算是比较多的了。她领课表的时候,看到了方可斌的,一三五、二四六都是满满当当的五节课。
也没办法,他的资历摆在那里,暑假刚开班就有底气把A、B班全都排上去,是算准了学生数量一定会超。
谈易倒不慌,一是她的胜负欲还没有强到不争个你死我活不罢休的地步,之前她给岳龙雨的那套说辞也只是情急之下硬拗出来的;二是还没到最后,她也不见得会输。
除此之外,徐丽丽收回了所有老师手中的备用钥匙,只交由几个分校的前台统一管理。没办法,暑假期间人多事杂,每个老师都跟打仗似的在各个课堂之间来回串场,稍有疏漏,都有可能造成重大的财务损失。这在之前,都是有血泪教训的。
例会结束后,大多数老师都离开了,谈易却留在了备课教室,她和岳龙雨提前有约,要为明天的课程做最后的准备。
“星光教育”的老规矩,暑期前两天的所有课程都是免费试上的,学校鼓励学生“用脚投票”,如果第一节课上完之后不满意,完全可以选择其他老师的课程。
所以说,头两天非常关键。
徐丽丽有点惊讶谈易能找来岳龙雨当助教。不过惊讶归惊讶,她倒也不觉得奇怪。让自己的学生帮忙当助教,谈易不是开先河之人,早在她之前,方可斌就这么做了。他每年暑期班的课,都会找上一届高三刚结束高考的学生来给自己当助教——勤工俭学嘛。
倪玉华也很鼓励这种做法,她晚上下了课,准备走的时候,看见谈易和岳龙雨还在备课教室忙碌,心情颇好,对徐丽丽说:“又是一个小劳模。”
“哪儿有人比得上你?”徐丽丽说,“别人都是明天开课,只有你今晚就开始。其他老师都有周日轮休,只有你分单双号上课,没有一天休息,而且每天六堂课从早上到晚……有你这么带头,哪个老师还会偷懒?”
话是拍马屁的话,但确实不假。倪玉华只带初中数学,每个年级开三个班,还是全场爆满,更别提还要去其他分校开课引流。
“早点回去吧,明天就开始忙了。”倪玉华没多说什么,交代了两句转身走了。
快到十点了,整层只剩徐丽丽和谈易他们。
徐丽丽去敲备课教室的门,看见谈易和岳龙雨趴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剪着小卡片,不由得一愣:“你们在干吗呢?”
两个小时前,岳龙雨也是这么问谈易的。
谈易把他约到这里来,竟然是要做手工劳动?她买了厚卡纸、过塑机、过塑膜,居然打算自己做一副扑克牌。岳龙雨负责剪和过塑,谈易负责在纸上画图案和数字。
“这有什么用?”岳龙雨问谈易。
“分组用。”谈易说,“开课之后,你把牌打乱,发给学生,按照牌面上的花色分成四组。”
岳龙雨纳闷:“然后呢?”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星光教育’的挣分制度吧?”
“记得。”
这是“星光教育”的特色,倪玉华首创。课堂上,她每讲解完一道经典例题,会马上在白板上给出类似的变形题,并设定该题分值,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对规定数量的学生,会得到相应的分值,由助教老师实时记录。破坏课堂规则的话,给予相应扣分。
下课之前,助教统计每人的综合得分,得分最高的前十名学生可以按时回家,剩下的学生要排队去“星光教育”专设的“小房间”接受提问,提问内容在当堂的练习题中随机挑选。
简言之,要想早点回家,要么认真做题,要么认真听讲。
“那是老玩法,只按照个人得分计算,明知闯不进前十名的学生很容易自我放弃,积极性会打折扣,所以我加了点创新。”谈易说,“开课之后,你打乱这副牌,分发下去,按照花色分组。个人得分的同时分组竞争,除了前十名学生能够按时回家以外,得分最高的那个组,也全都能走。这样一来,哪怕有些学生的分数不够冲击前十名,也能为本组做贡献,不至于在后半节课的时候破罐子破摔。”
“那要是有人浑水摸鱼,仗着本组有大腿可抱呢?”
谈易说:“会有啊,当然会有,但是他们能成功摸到鱼的概率也只有四分之一。我会提前告诉他们,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这么游戏?”岳龙雨觉得有趣起来,“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会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对每个学生不抛弃不放弃的老师。”
谈易淡笑着说:“轻松一点,在学校已经很累了,暑假每堂课两个小时,没有学生能神经紧绷地撑完全程。”顿了顿,又说,“玩法很多,每堂课都这么分组的话,他们很快会腻,所以后期会根据他们的接受程度进行调整。而且扑克牌只适用于初升高的学生,其他年级的学生还有其他办法,到时候你配合我就好。”
徐丽丽推门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做到最后几张卡片了。
“我在准备教学道具,马上就好。”谈易应声,冲徐丽丽抱歉一笑,“耽误了点时间,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不急。”徐丽丽连忙说,“我去趟资料室再走,你们回去的时候记得把灯关了。”
“好。”
徐丽丽负责锁门,她只能最后离开。谈易和岳龙雨在她走后连忙加快速度,把最后几张弄好之后,谈易把卡片收回包里,岳龙雨帮着收拾垃圾。
“我去趟洗手间。”临出门时,谈易从包里拿出包纸巾,对岳龙雨说。
“行,那我先去丢趟垃圾。垃圾箱在停车场那边,挺远的,你别去了。”岳龙雨背着谈易的双肩包,手上提着满满两大袋垃圾。
谈易点头:“我一会儿下去找你。”
“行。”岳龙雨想到之前谈易在一楼碰到的意外,还是不放心,“你别急着下楼,我过来了再一起走。”
他说完,转身穿过走廊,往楼下跑去。
谈易关灯出门,去了备课教室对面的洗手间。
资料室在前台附近,与楼梯口相邻,徐丽丽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顺着走廊往里张望。备课教室的灯已经黑了,整个走廊不见人,只有楼梯口有一块作废的碎卡片——想来是拎着垃圾下楼的时候掉下来的。
看来他们已经回去了。
徐丽丽去前台拿上包和大门钥匙,随手捡起那片纸屑丢进垃圾桶,哼着歌,关了前台和走廊的灯,又把大门锁上,下楼去了。
厕所窗户大开通风,外头就是云乔大厦后面的停车场,停车场边架高的氙气大灯一到九点自动打开,光打进来,照得洗手间瓷砖地板锃亮。
洗手间全是蹲坑,谈易蹲下去的时候,感觉到小腹微痛,她隐有预感,纸巾擦过之后有淡红色残留——果然是生理期到了。
谈易的例假一直不太准,是有些麻烦,但好在生理期身体反应不算太大,比起频发的偏头痛,这一点点酸痛显然要好克服得多。
因为不准,谈易会随身携带卫生巾,可是……她有点无奈,包被岳龙雨背着呢。
只能先拆开纸巾包,将三张纸叠在一起,折成差不多大小的形状垫着。谈易想,等岳龙雨回来再去一趟厕所吧。
可是走出洗手间,走廊一片漆黑,就连前台的灯都灭了。
谈易喊了一声徐丽丽的名字,只有回音,听不见丝毫回应。
她立刻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给徐丽丽打电话,可是提示音响了许久,愣是无人接听。谈易想到徐丽丽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现在估计已经在路上了,恐怕根本听不到手机铃声。
怎么会这样……谈易扶额。等徐丽丽到家之后再接到她的电话,立刻赶来,怎么也要一个小时以后了。
谈易欲哭无泪,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浅色裤子,夹着腿挪到前台,从储物柜里又拽出包纸巾,心情十分复杂:实在不行……再多垫几层吧!
很快,岳龙雨回来了。
隔着玻璃大门,谈易站在里头,冲他无奈地微笑,语气还很淡定:“我被锁住了。”
他这才下去了几分钟?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偏偏发生在谈易这么个事事追求稳妥的人身上,滑稽感简直连升三级。
岳龙雨一时间不知该做何感想,尤其是谈易和他之间还隔着四个塑料红字——星光教育。怎么说呢,那视觉效果,可以说非常无厘头了。
谈易说明情况,岳龙雨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还要再关一个小时?”岳龙雨说,“别人没有备用钥匙吗?”
“我不太清楚,可能倪老师那里会有……但是这么晚……就别打扰她了,明天她还满课。”
说完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岳龙雨和她一个门内一个门外,互相对视了两分钟,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谈易:“怎么会这么乌龙……”
岳龙雨:“咱们现在,特别像那会儿陈少纬他们来少管所看我的时候那样。”
不过,现在被关起来的是谈易。
这算是什么类比,谈易嗔他一眼。
“还好有我陪你。”岳龙雨说,“不然你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不是害怕死了。”
那倒也不至于害怕死了……而且没有他的话,她应该会在前台和徐丽丽边聊天边做手工,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不过这些话谈易都没说,她甚至想,现在这个情况确实不算太坏。
气氛尴尬又微妙,谈易率先打破局面,清清嗓子:“不如,我们来玩数独?”
“好啊,你肯定玩不过我。”岳龙雨来劲了,说,“我小时候玩这个贼溜!”
谈易默不作声地挑眉。
两人找了个数独软件,选同样的题目,比谁用时更短。
二十分钟后,岳龙雨以零比三惨败于谈易之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谈易:“不可能,再来!”
再来就再来。
转眼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谈易笑眯眯地看着岳龙雨:“服了吗?”
岳龙雨的额头抵在玻璃门上,压出一片肉色,他还盯着谈易最后解出的那张图,声音闷闷的,但已经心服口服。
“服了。”他小声嘀咕,“你怎么这么快啊……”
谈易用他刚才说过的话噎他:“我小时候,玩这个贼溜。”
岳龙雨抬头,换成脸压在玻璃上,造型扭曲。
谈易拍拍门,没忍住笑:“门脏死了,别乱蹭。”
话说完,谈易下腹一阵隐痛,她伸手按了按,低声说:“我再去趟洗手间。”
“你闹肚子吗?”岳龙雨察觉出不对,手一撑门,整个人弹起来,问,“吃错东西了?”
“不是,我没事……”
“怎么没事?”岳龙雨语气紧张,低头划开手机,“我打个电话,找开锁匠来,先放你出来。”
“不用那么麻烦,要是不好配钥匙,这门还得破拆……而且,正规的开锁公司要身份证备案的,我的身份证在钱包里,今天没带在身上。”谈易出声拦住他,又给徐丽丽打了通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谈易放下手机,对上玻璃门外岳龙雨焦急的神情,实话实说:“我没生病,只是生理期到了。”她很坦荡,不觉得提起这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岳龙雨的声音戛然而止,借着手机的光亮,谈易看见他脸上腾起一抹不自然的红,他的表情无措,嘴唇翕动,像是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你……怎么、怎么办?”他比刚才更紧张了,怕被谈易误会,目光半点不敢往下瞟,头昂得高高的,像是在打量这个门,有没有能把卫生用品塞进去的缝隙。
没有。玻璃大门严丝合缝地关着,最多能塞进来一张薄纸。他甚至不能下楼帮她买东西。
谈易脸上也有一点发热,总不好跟他解释自己要怎么操作:“我自然有办法……”
她说完之后,岳龙雨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唐突,他忙说:“我的意思是……你、你在里面什么都没有……不是,我是说,你要是肚子疼该怎么办……”
越说越错,岳龙雨挠着头,觉得自己可能要疯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那你快去……慢一点啊。”
谈易“嗯”了声,转身往里走,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仅不觉得窘迫,心里某处反而一鼓一鼓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可是,是什么呢?是谁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悄悄播下了种子,又是谁在默默灌溉?
谈易不得而知。
另一边,岳龙雨的心绪与谈易大相径庭。他懊恼地蹲在地上,反复咀嚼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又是快去,又是慢一点。你到底在说什么?岳龙雨内心咆哮。
他深深呼吸,伸手拽着衣领前后扇风,要不是谈易还在里面,他真恨不得现在就跳下楼梯跑个没影。
等一下……跳楼?
岳龙雨脑中灵光一现,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谈易更换了纸巾,重新给自己垫上厚厚的几层,整理好衣服之后,从洗手间小碎步走回来,看到岳龙雨已经全然不像刚才那样懊丧,整个人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谈易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没有沾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她疑惑地看着岳龙雨。
“你信我吗?”岳龙雨问。
这又唱的是哪出?谈易说:“信啊,怎么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马上出来,而且不用破拆大门,更不用再打电话麻烦前台老师过来一趟。”
谈易迟疑地望着他:“你……说说看?”
三分钟后,谈易站在洗手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的停车场,远远地,岳龙雨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晚风拂面,谈易的心跳得飞快。
怎么就答应了?她想,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了?
就在刚刚,岳龙雨认真地对她说,“星光教育”在二楼,本来就不高,而且洗手间窗户下面还有一块半米多高的水泥台子……谈易反应了几秒,接茬问他:“你该不会是想让我跳下去吧?就算只有四五米的高度,重力加速度下,撞到你身上的时候,也是近每秒十米的速度了,你接不住的。没必要,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我还没有说完。”岳龙雨飞快地说,“一楼外窗上面有横伸出来的老式空调外机支架,那空调已经被人搬走了,只剩下支架。你踩上去,甚至不用踩实,只要借个力,高度就能缩减到三米。我站在水泥台子上接你,我的身高加上水泥台子,两米多……这样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只剩下不到一米。”
谈易虽面无表情,却被他说得心怦怦直跳。
她喃喃地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支架……”
岳龙雨说:“我刚刚去扔垃圾的时候,往楼上看了一眼。”顿了顿,觉得自己务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往厕所方向看这件事,“我、我不是想偷看,就是无意识的……”
为了让这个话题快速过去,岳龙雨立刻说:“相信我,我会接住你,不会让你受伤。”他信誓旦旦地望着她。
这种疯狂的主意,谈易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可是岳龙雨提出来之后,谈易竟然觉得再合适不过了。甚至,心里那一拱一拱的地方躁动得更加明显,她发现原来自己也跃跃欲试。
岳龙雨大步跑了过来,仰着头张开双臂冲谈易挥舞。
“害怕吗?你往下看看!”
谈易探出上半身向下看,岳龙雨立刻跃上那水泥台子。水泥台比他描述的更高一点,谈易看着近在咫尺的岳龙雨,说:“不怕。”
“先别动!”岳龙雨说着,单手撑着一楼窗外的防盗栏杆,以谈易无法理解的速度几下蹿了上来,他的手就搭在二楼窗户边,脚踩在支架上。
谈易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少年突然冒出来的大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放低了声音,问他:“不是说要下去吗,你上来干吗?”
“帮你试试,确认一下安全。”岳龙雨朝她一笑,“支架很结实,连我的重量都承受得住,你放心踩。”
“知道了。”谈易说,她移开目光,并没有和他对视。
岳龙雨瞬间又跳下去了,他身体灵活,这么点高度对他来说毫不费力,谈易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踏实了许多。
谈易慢慢地爬上窗户,蹲在室外的窗台上。
“小心一点,注意看脚下,衣服别挂到窗户上了。”
明明一切稳妥,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当谈易真的坐在高处了,岳龙雨又提心吊胆起来——要是她没踩住支架该怎么办?
望着谈易微微晃荡的腿,他又想:风这么大,会不会刮跑她?
连这样无厘头的念头都在脑中盘旋,岳龙雨突然心慌,大喊:“谈易!”
“嗯?”
“要不……要不还是等人来开门吧,或者我上去陪你。”
“怎么改主意了?”谈易把底下的一切看得分明,她不仅不怕,反而生出一种勇气,一种想要出格、愿意冒险、敢于疯狂的勇气。
谈易说:“我能做到,我不怕。”
“可是……我害怕。”岳龙雨的低喃声被风揉碎了,他的心都跳乱了,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他一定,一定会接住她。
谈易扶住窗框,慢慢转身,她伸脚缓缓踩上那空调支架,先过渡了部分力量,试探过支架的承受能力之后,才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偏移过去。
这个时候,她离岳龙雨已经很近了。
“很好!”岳龙雨在下面鼓励她,“你可以往下跳了。”
“我能自己下去。”阶段性胜利给了谈易无限鼓舞,她自言自语,目光落在支架边的防盗栏杆上——她记得刚才岳龙雨就是踏着那里跳下去的。
谈易没有听岳龙雨的指令,而是再次伸腿,脚尖先挨上横杆,点了点,确认足够牢固后,开始往下攀爬。
岳龙雨在下面看得整个人出了一身的汗,他像个等着接掉落物品的游戏人物,傻乎乎地仰头紧张地望着,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姿势。
谈易顺利地踩住防盗栏杆,再也没有新的落脚点了,这个时候,她的脚底到地面只剩下两米左右的距离。岳龙雨眼见谈易还有自己往下跳的架势,吓得上前一把搂住她的小腿,将人扛了下来。
谈易很轻,被岳龙雨平稳地放到地面,她兴奋的目光对上他后怕的眼神,两人几乎同时发声。
岳龙雨:“你还笑?!”
谈易:“你怎么这个表情?”
岳龙雨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我吓死了!”
谈易费解:“主意是你出的,高度差也是你算的,怎么临阵退缩的也是你?”
“是,主意是我出的,理论也是我给的,但是理智和情感能混为一谈吗!出意外怎么办?你不听我的,非要自己下来,万一碰着磕着,脚崴了呢?我能不怕吗?”岳龙雨心脏狂跳,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谈易一蒙,下意识说:“我不会怪你的。”
“谁管你怪不怪我,我担心的是你!”
岳龙雨这话说完,大脑空白了一下,只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谈易被他的话震得半晌没出声。可心里那一角,有什么在这静默里,坚定地、勇敢地、放肆地……破土发芽了。
风停了,空气凝滞,在和谈易对视的某个瞬间,岳龙雨脑子“嗡”了一下,安静过后,好像全世界的蝉同时收到指令,开始在他颅内齐声合唱。
无法思考,这阵喧嚣的蝉鸣攫取他的听觉,他只能看得见眼前的谈易,她每一点细微的、平常的动作都被放大:她轻轻蹙眉,又眨了一下眼睛。
岳龙雨喉头上下滚动,蝉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开始恢复思考,满脑子却只想一件事:为什么她的眼神会这样温柔,却又这样平静,像月光下的湖泊,像夜色里的烛火,像薄雾中的山寺。
他陷入旖旎又不着边际的幻想中,他的心蠢蠢欲动。
他开始期待一阵风,吹皱湖面,吹动烛光,吹散雾霭。
无论如何,岳龙雨想,要再近一点,哪怕沉溺其中,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翻山越岭。一时之间,他柔情满腔,又豪情万丈,岳龙雨嘴唇翕动,就要开口了。
“啪”的一声。
谈易一巴掌拍在他的小臂上,岳龙雨周身一震,恍如梦醒,他迟钝地看向谈易。
冷白的大灯灯光之下,谈易张开手心,里头躺着一只蚊子的尸体。
“既然招蚊子,就别在这儿献血了。”谈易从岳龙雨肩头取下自己的包,拿了纸巾低头擦手,她慢条斯理的,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也没有对刚才岳龙雨说的话产生什么要命的联想,她只是说,“快回家吧。明天一早就要上课了。”
声音平稳,一如往常。
岳龙雨全部的理智回笼,他被自己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又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没有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吓到她。岳龙雨想,太唐突,太不合时宜,就这么个破停车场,还临着垃圾站,怎么都不能在这里说。
“嗯……”他错开目光,囫囵地应她,“那……走。”
岳龙雨说完就转身,谈易这才抬头,她的脸已经红透了。谈易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宽阔的后背,随着走动,T恤上隐隐透出的肩胛骨轮廓。
谈易记起来,这件衣服是他第一次来上她的课时穿的那件,只是她看向他的视线,已经和那时完全不同了。
纸巾在她手里被攥得很紧,谈易低低地舒了口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那晚两个人都不太好过。
岳龙雨半夜突然惊醒,一身是汗,宽松的睡裤顶得老高。他屋里开着空调,空调被挂在床沿摇摇欲坠,被他一把捞过来,侧身夹在腿间。岳龙雨再度闭上眼睛,微微弓着身体,下意识地动了动腰,想得到一点纾解的快感。
梦只做了一半,还想回去……
第一个浮出的念头暴露了他此时的欲望。岳龙雨懊恼地喘息,把头埋进枕头里。
冷气幽幽地从空调机出风口逸散而出,岳龙雨的身体却热度惊人。那半截梦成了折磨他的利器,任凭他如何岔开心思,都不肯刀下留情。
他也不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春梦并不是头一遭。
从前那些梦里,对象变幻莫测,几乎没有明确的面目。有回比赛前压力太大,梦里他对着奖杯都能燃起激情。
这回不一样。
岳龙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着谈易,会自然生出一种胆怯。明明她柔软又温和,他在力量上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可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用力,只是抚摸,指尖都在颤抖——哪怕是梦,他也感受到自己的情怯。
又想起梦中的细节,岳龙雨喘息声渐粗,只觉得冷气失效,床铺像涂了一层胶水黏着他,整个人陷入求之不得的情绪中,挣扎、沉沦。
最后他认命地哀叹一声,翻身腾地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进淋浴间。
后半夜,谈易起夜去了趟洗手间,再回到床上就彻底失眠了。
一半是生理原因——经期雌激素的减少造成失眠等自主神经紊乱的症状。一半是心理因素。
傍晚岳龙雨那句半带暧昧的话造成的冷场,是被她搪塞遮掩过去了,但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事实上,岳龙雨开口说出让她别爱上孙屹然那句话的那个晚上,谈易就已经有所察觉。
大多数女孩子在这方面的直觉都足够敏锐,何况她早就告别了懵懂的青葱岁月。谈易有过完整的恋爱经历,也见证过一些朋友的感情经历,她知道男人会如何表达“喜欢”这种情绪。
爆棚的占有欲、保护欲、倾诉欲……很多时候,“喜欢”的外化表现无非就是这些。
深夜,谈易有足够的空间去冷静思考。她想,岳龙雨刚从那种地方回来,独处多、社交少,除了奶油,他最近频繁接触的人只有她,她又对他关怀有加,难免会让他产生错觉。
从岳龙雨对他过去的叙述来看,比起别人,他似乎更容易对弱势群体产生强烈的保护欲。而她体弱多病——恐怕正是这一点刺激了他。
当初,杨星宇也是因为“觉得她看上去很可怜,让人心疼”才会展开追求。
谈易这个时候再想到杨星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她收回思绪,胳膊搭在额头上,专注地思索当下的问题。
这么一深思,谈易就有些犯愁:岳龙雨现在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自己好几次都觉得,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可如果,他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状态,牵绊、捆绑着对她的感情,这就不太妙了。
假设她跟岳龙雨坦白说开,让他打消念头,会不会挫伤他的积极性?会不会直接逼走他?会不会让他在经历过对秦雪微的失望之后,更添一份悲观情绪?
假设她顺势哄骗,完成对宋柳君的许诺,等岳龙雨顺利参加考试之后再疏远他,以这个孩子的个性恐怕会反弹得更厉害。再说,利用情感达成目的,会让她自己深感不适——也没那个必要。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谈易烦闷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怎么会这么难!她敲敲自己的脑袋:“谈易,在处理人际关系这项上,你连及格线都摸不到!”
辗转反侧,谈易越想越精神,实在睡不着,摸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
手指轻轻划拉,朋友圈刷新出一条新动态。
瞥见备注名,谈易心上像是被蜇了一下,蓦地一收缩,没来由地心慌气短。谈易蹙眉,强迫自己平息这莫名的悸动,她捧着手机细看。
凌晨四点零二分,【霸气】岳龙雨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没有配文,只是一张音乐软件的截图分享,一首名为《光阴·流年·夏恋》的歌。点开图片,截取出来的歌词是:情眷顾忧虑,期生如恋曲,寂落寞夜里,有歌声四起。
谈易心想:这都是些什么?
漆黑的房间一点微光,来自岳龙雨的手机。他戴着耳机,抱着手机发完朋友圈之后,立刻翻转手机扣在床头柜上。
明天早上,谈易醒了以后应该会看到吧?
她会有什么想法?
会不会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岳龙雨揣着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肖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摸过手机,逐字品读自己刚发的歌词。过完一遍往下一瞅,竟然看到奶油点了个赞,还留言了。
奶油:“你思春了?”
岳龙雨回复奶油:“去你的。”
奶油:“这都什么歌名和歌词?什么寂落寞,也太骚包了吧。你写给谁看啊?”
岳龙雨一怔,抽离自己的情绪佯装路人重新阅读自己的动态,突然触电般扬起上半身,忙不迭点击删除!
真的!太骚包了,太幼稚了!这大半夜的,搞什么呢!
还好谈易没有看到。
这么一想,岳龙雨心里好受了点,他重新倒回去,又有点不甘心,翻来覆去地听歌,想找个品味高雅、富有内涵、含蓄得体的歌词截图——这次一定要屏蔽奶油。身为他和谈易唯一的共同好友,奶油的发言太危险了。
半天他都没找到合意的,奶油直接发了微信来问他是什么情况。
气氛全无,岳龙雨没好气地退出去,让奶油专心练级,别来烦他。
谈易这边实时旁观着两人对话的更新,最后一次自动刷新结束,岳龙雨刚发了不到三分钟的动态消失了。
谈易怔愣半晌,突然松了口气,同时觉得有点缺氧,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息窥屏,脸憋得发烫。
她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伏趴在床上,双臂垫在脸下枕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睡着了,一觉醒来,难以解答的问题也许会有新的思路。
当然,这个装模作样的假装大概只能骗得了屋里的橘子。
谈易很快就发现,这个姿势下,心跳的声音好像就在耳畔,扑通扑通,格外清晰。最后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逼着自己闭上眼,看似平静下来。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少顷,谈易在黑暗中睁眼,慢吞吞地抽出手臂,伸到枕头底下,动作幅度很小地拽出手机,然后蒙上被子,做贼似的解锁,默默点开自己手机的音乐软件——
搜索“光阴·流年·夏恋”。
(https://www.bshulou8.cc/xs/5129043/24807651.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