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
话说这边贾琮尚在自省。
那边三两口已经吃完的张天师,放下手中空碗。
目光在那对憨厚夫妻面上一扫而过,轻抚长须。
“店家。”
天师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今日叨扰,贫道身无长物。”
“便为二位观一观面相,权当这顿斋饭的谢礼,如何?”
那妇人闻言,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连忙摆手。
“哎呦!道长您太客气了!”
“不过一碗寻常吃食,哪里当得道长如此!”
妇人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您二位喜欢,便是我们夫妻的福气了!”
旁边那憨傻的汉子亦咧嘴憨笑,用力点头附和。
张天师微微一笑,却不容推辞。
目光再次落在夫妻二人面相之上,仔细端详。
片刻过后,天师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袖中手指快速掐动,似在推演什么,脸色渐渐凝重。
“嗯……”
一声沉吟从天师口中发出,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
张天师从袖中取出两张黄纸符,指尖一点随身携带的朱砂,笔走龙蛇。
转瞬之间,两道平安符已然画就。
“贫道老眼昏花、学艺不精,一时看错了也是常有的。”
天师将符箓分别递给夫妻二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测的意味。
“这符,二位贴身戴好,或可保些平安。”
“日后若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不妨去那边清虚观寻老道。”
张天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清虚观的方向。
“或是求助观中任何一个道人,报我名号便可。”
那妇人与汉子不明所以,只当是道长的好意,接过黄符千恩万谢。
动作小心翼翼,将黄符仔细叠好,贴身藏起,又对着张天师连连作揖。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二人辞别了臭豆腐摊,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向清虚观方向行去。
贾琮跟在张天师身后半步,看着天师那略显沉默的背影,又回想方才摊前那一幕,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城隍庙……朱尔旦……丑妇人……”
贾琮心中暗忖,这几个要素在脑海中串联起来,一段熟悉的聊斋故事已然浮现。
“再加上之前金华府遇到的那位陆判……这倒是巧了。”
“本打算此间事了,稍作关注。
若那陆判当真要如故事中那般为朱尔旦换心,届时少不得要出面劝说一二。”
“至于听与不听,那是陆判之事。
若其执意逆天改命,将来被阴天子察觉,降下责罚。
罚其投胎转世,托生为朱尔旦之子。
父子二人日夜相对,冤冤相报,互相折磨,那也是陆判自取其果,怨不得旁人。”
“就是可惜了朱尔旦那位贤良的妻子,竟要落个难产而死的结局。
不过这天下苦命之人多了,此事与我亦无甚干系。”
“修行之人,首在自身清净。
若天下不平之事,事事都要插手。
便是学了大圣爷的本事,拔下一根毫毛,化出十万八千个分身,怕也管不过来。”
贾琮甩了甩头,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暂且压下。
只是,看着前方张天师那沉默不语的背影,总觉得此事或许还有隐情。
“天师。”
贾琮快走几步,赶上张天师的步伐,与之并肩而行。
“可是为方才那对夫妻之事烦忧?”
张天师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脸来看着贾琮,眼神有些复杂。
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唉。”
天师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何止是烦忧啊。”
“玄微可知,紫薇斗数不可轻用。
此乃窥探天机之法门,干系重大。
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祸及不浅。”
张天师看着贾琮,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与告诫。
“若只是提点他人,言说些许破财挡灾、血光小厄之类的琐事,倒也无伤大雅,无关痛痒。”
“可一旦涉及科甲功名、旦夕祸福、生死轮回这等足以改变一生命运轨迹的重大之事。
便万万不可轻言,更不可说得太过明白,泄露天机。”
贾琮目光微动,躬身求教道:
“不知天师此话怎讲?”
张天师驻足,目光望向远处街角那株枝叶繁茂的古槐,眼神悠远。
“小友可知,这世间万物生灵,皆有其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定数。”
“小事或可因人力而变动,大势却难以凭个人之力逆转。”
“此便是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我辈道门中人,若是不自量力,强行插手,逆天改命。
将那本该发生的死局,凭一己之力强行盘活……”
天师声音微微一沉,带着几分凝重。
“那原本属于他人的因果业报,便会尽数转嫁到施法者身上!
届时,苦果自尝,悔之晚矣!”
贾琮闻言,眉头微蹙,不解道:
“天师此言,晚辈却有些糊涂了。”
“晚辈之前听清虚道长言道,我道家门人,餐风饮露,逍遥自在。
向来不惧因果牵缠,何以今日……”
张天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再次摇了摇头,打断了贾琮的话。
“不惧因果?”
天师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亦有几分自嘲。
“修行中人,行走于天地之间,哪有真正能够不畏因果的?”
“所谓‘菩萨畏因,凡人畏果’。”
“菩萨洞悉三世因果,明了万法根源。
故而一举一动,皆谨小慎微,唯恐不慎种下恶因,累及自身道果。”
“凡夫俗子愚昧无知,不明前因。
只待恶果显现眼前,才知晓悔恨,却大多为时晚矣,只能随波逐流,轮回受苦。”
“而我辈修士,恰好处在这菩萨与凡人之间。
却是既要敬畏那冥冥之中早已种下的前因,亦要警惕那丝毫不爽、必将显现的后果啊!”
张天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贾琮的肩膀,语重心长。
“你清虚师叔的本意,是让你在劫数临头、因果缠身之时,莫要慌乱失措。
当勇猛精进,寻那化解之道,而非让你目空一切,肆意妄为,不将天道规律放在眼里!”
天师抬头,望向天边流云聚散,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想不到老道我纵横江湖数十年,今日竟会因为一碗小小的臭豆腐。
同时与一位不知底细的天上元君,还有一位地府的判官,结下这般因果。”
“劫数啊!
劫数!
这东西有时候当真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贾琮听得云里雾里,依旧有些不解。
“天师,不过一碗臭豆腐罢了。”
“便是那店家妇人分文未取,回头晚辈打发个下人,送些银钱过去,补足了这顿饭资,这因果不就了结了?”
“何至于如此苦恼?”
张天师闻言,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贾琮,苦笑道。
“痴儿,你还是不明白。”
“那妇人施舍的,何止是一碗臭豆腐?”
“那...”
贾琮这下是真的被这些机锋给搞糊涂了。
“那里面,还埋着一对市井夫妇的善心,一份不求任何回报的淳朴之情。”
“若是老道我当时未曾心血来潮,动用术法卜算那一卦。
只当自己是寻常路过的游方道士,吃了便吃了。
回头或以一两张平安符箓抵偿,此事也就算揭过去了。”
“可老道偏偏算出了他们夫妻二人,日后必定会遇到一场因神灵而起的生死大劫,避无可避!”
张天师的语气,陡然加重几分。
“既然明知其劫难将至,又岂能心安理得地受此善缘,而后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若真如此,老道这颗数十年如一日苦苦修持的向道之心,他日必将蒙上尘埃!
此念不消,道心有碍,又何谈继续精进?何谈飞升大道?”
“所以我才说,这是老道的劫数,亦是老道的机缘啊!”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至清虚观那熟悉的朱红山门之前。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山门前的石狮在晨光中依旧显得威严肃穆。
贾琮将张天师送至门内,见天师依旧眉宇深锁,似有郁结难解,便拱手劝慰道:
“天师不必过于介怀。
既然那夫妇的善心,乃是同时施舍于我二人。”
“这份因果,自然也该由我二人一并担下才是。”
“晚辈回去之后,定会多加留意那夫妻二人的动向,若真有变故发生,也好及时援手一二。
请天师不必过于挂怀。”
张天师听闻贾琮此言,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脸上那份郁结之气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天师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贾琮,哑然失笑道:
“你这小子……当真是……”
“你是不是也太不把我这个位列正一品三清三洞经箓、身负统御三界万神之权、代天行化、总领天下雷政的龙虎山当代天师真人,放在眼里了?”
张天师捋了捋颌下银须,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傲然之色。
“莫说区区一个地府判官,便是那十殿阎罗、阴天子当面,老道我亦能在其跟前得一座位,受一份礼遇!”
“老道我所忧心者,非是惧怕什么鬼神报复,亦非担忧自身因果牵缠。
不过是感叹这修行之路,变数多端,劫难重重。
人心最是难测,天意更是渺远难违罢了!”
贾琮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先前竟是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想也是,道家神仙体系之中,阎罗天子虽执掌轮回,却也只是幽冥界的中层管理者。
在其之上,尚有后土皇地祇娘娘化身六道,有酆都大帝镇守鬼城,有东岳大帝、幽冥教主,更有五方鬼帝威慑十方幽冥。
(当然,若是十位阎罗天子合体化为那位寻声赴感、普度众生的太乙救苦天尊、东极青华大帝,那又是另一重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龙虎山张天师一脉,历代皆为玄门领袖。
执掌人间道统传承,受历朝历代皇朝敕封供养。
若能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之后,更是直入天庭通明宫,位列仙班,参赞天机,辅佐玉皇大天尊治理三界,其地位非同一般。
因此,若论及在三界之中的实际权柄与深远影响力,当代天师纵然尚未肉身飞升,怕也丝毫不弱于寻常的地府神君。
对于一两个地府判官之类的“下属”神祇,自然是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更谈不上畏惧。
真要起了争执,大不了一纸表文章程,上达天听。
请玉皇大天尊圣裁便是,这等压力,三界之内,又有哪个神仙鬼怪不怕?
想通此节,贾琮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张天师看着贾琮那副茅塞顿开的模样,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
“今日便到此吧,老道还需回转静室巩固修为。
我就说小友是福星来着,这不,老道又有所得。”
听得贾琮哭笑不得,这也能算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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