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给杨金春搭脉

铜铃的余音还没散尽，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话音刚落，诊所门口又响起一阵迟疑的脚步声。

来人穿着一件深灰夹克，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捏着的牛皮笔记本边缘卷成了波浪形，像是被反复揣进掏出过无数次。

"林医生，"

他的声音带着北方风沙打磨过的粗粝，却在看到诊室里的情景时陡然放轻："我是杨金春，高中时坐在你后桌的那个。"

林夏正给穿风衣的女人递纸巾的手顿了顿。

记忆里那个总爱用圆规在课桌刻公式的男生，左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油墨，像是刚从印刷车间赶来。

穿风衣的女人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先去候诊区等？"

她把那张划花的请柬折成方块时，林夏瞥见她指尖有一块新鲜的茧子，形状像反复攥紧笔杆留下的。

"杨先生的脉，"

林夏示意他坐下时，目光扫过他皮鞋跟——左边比右边磨得矮了半公分，是常年单肩挎包压出来的习惯："是不是总在凌晨三点跳得特别急？"

杨金春刚要开口的动作僵住，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夹在里面的机票存根，最近的一张是上周从哈尔滨飞回来的，登机牌边缘被指甲掐出了整齐的月牙印。

"你怎么知道的？"

他弯腰捡本子时，林夏看见他后颈贴了一块麝香壮骨膏，药味里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是东北特有的护手霜味道："这半年在沈阳、长春跑了一个遍，每天凌晨都得靠吃安眠药才能睡俩小时。"

搭脉的指尖刚落下，就觉出异样。寸脉跳得像被拽住的风筝线，每三下就猛地绷紧一次，关脉却沉得像泡在冰水里，指腹下的搏动迟滞得像生锈的齿轮。

"上个月在齐齐哈尔看的那个冷链项目，"

林夏往茶杯里撒了一把枸杞，热水冲开的一瞬间，杨金春突然挺直了背："是不是谈崩那天，心口像压了一块冰？"

牛皮笔记本突然从膝头滑下去，某页被折角的地方露出"速冻食品"四个字，旁边用红笔打了个刺眼的叉。

"那天零下十七度，我在厂房门口等了王总三个小时，"

他的喉结滚动着，声音发紧："他说我报的预算太保守，不像干大事的样子。可那些设备的维护成本，他们根本没算进去..."

药碾里的决明子还在转，沙沙声里混进他夹克口袋里钥匙串的碰撞声。

林夏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疤，是被圆规尖戳到的旧伤，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封面的折痕。

"您的脉里有股燥气，"

林夏碾药的手停了停："像一把总在烧红时突然被泼冷水的钳子。三年前在石家庄考察的服装城项目，是不是让您赔了不少？"

杨金春的呼吸猛地变粗，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空的，却被捏得变了形。

"那回听信了老同学的话，说北方人冬天就爱穿长款羽绒服，"

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结果进了三集装箱货，开春时全堆在仓库里发霉，现在还欠着供应商的钱。"

萧护士端着药碗经过时，多看了他两眼。林夏注意到她递过来的茶杯特意选了带把手的粗陶杯——杨金春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浅褐色的烫疤，是被热水浇过的痕迹。

"您总用右手端杯子？"

林夏往他杯里加了片柠檬："可您笔记本上的字迹是左撇子写的。"

杨金春握着杯子的手突然一抖，柠檬水溅在裤腿上。

他慌忙去擦的动作里，林夏瞥见他夹克内袋露出半截市场调研报告，标题"华北地区母婴用品趋势"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旁边用铅笔写着"放弃"，却又被涂成了黑疙瘩。

"其实您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林夏碾着手里的紫苏叶，药香漫开时，杨金春的喉结动了动："只是总被别人的话牵着走。"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某个鼓胀的地方。

杨金春突然把笔记本翻开到某页，上面贴着七张不同城市的地铁线路图，每个换乘站都用荧光笔标了点，北京的国贸、上海的人民广场、广州的体育西路...墨点最深的是深圳的会展中心。

"上周在哈尔滨的招商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戳着深圳那个墨点："旁边坐的老板说'南方人太精明，不好打交道'，可我夜里翻数据，发现珠三角的母婴用品复购率比北方高三成。"

林夏搭脉的指尖感受到他的脉象变了——刚才还沉在水底的关脉，此刻像被风吹动的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

"您女儿是不是刚上幼儿园？"

她往药炉里添了一块茯苓："上次视频时，她是不是举着画说'爸爸我要粉色书包'？"

杨金春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被突然点亮的灯泡。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的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粉色背包："上周三视频时她哭着要，我答应这周末回去买..."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住，嘴唇翕动了两下："那天正好要跟长春的经销商签合同，我就说..."

"说再忙也得陪女儿？"

林夏接过照片时，注意到相纸边缘有一处磨损，是反复摩挲造成的："结果您退掉了合同，连夜坐绿皮火车回来，却在站台被冻感冒了。"

杨金春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从夹克口袋掏出包感冒灵，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上周四。

"那天在站台等车时，"

他的声音突然发涩："看到一个妈妈给孩子冲奶粉，用的是那种带温度显示的保温杯。我突然想起，我女儿总说幼儿园的水太烫..."

药碾里的紫苏叶已经碾成了碎末，林夏把它们倒进药包时，杨金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很高，像揣着一团没燃尽的炭火。

"林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太优柔寡断？"

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我哥总说'男人就该在北方闯'，可我看那些母婴店的进货单，南方的客户更认环保材料..."

林夏示意他重新伸出手。这次的脉象明显不同了，刚才沉滞的关脉里透出点活气，像冰面下开始流动的春水。

"您摸过松花江的冰吗？"

她往茶杯里续热水时，蒸汽模糊了杨金春的眼镜片："三九天看着结结实实，其实冰层下的水流方向，早就跟开春时一样了。"

杨金春摘下眼镜擦水雾的动作顿住了。林夏瞥见他眼镜腿上缠着一圈蓝布，是用女儿的扎头发绳改的。

"上周在沈阳的商场，"

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亮："看到个妈妈给孩子选围兜，非要看成分表。我跟店员打听，说现在南方来的货都得标着'食品级硅胶'才行..."

他的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时，林夏看见来电显示是"女儿班主任"，杨金春接电话的瞬间，语气立刻放得又轻又软："是是，我明天一定去学校...对，她要的粉色书包我记着呢。"

挂了电话，他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诊所外的银杏树上，最后几片叶子正打着旋往下落，阳光透过叶隙在他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其实我带的样品包里，"

他从夹克内侧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了一个粉色的硅胶围兜，边缘印着卡通图案："就有这种带刻度的，北方的批发商都说'花里胡哨没用'，可我总觉得..."

"觉得妈妈们会喜欢？"

林夏接过围兜时，指尖触到布料内侧的细绒，是特意加的防滑层："您在哈尔滨住的旅馆，是不是总把样品摆在枕头边？"

杨金春的脸突然红了，像被说中心事的少年。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他挠了挠头，露出手腕上的旅馆房卡："昨晚失眠时翻样品，发现这个围兜的卡扣容易松，凌晨四点起来改的。"

药炉里的水开始冒泡，陈皮的香气漫开来。

林夏往他杯里加了一勺蜂蜜，看着他的脉象——刚才还急跳的寸脉渐渐平稳了，关脉的淤滞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包，慢慢舒展了些。

"您知道为什么总在北方碰壁吗？"

林夏把茶杯推过去："您的脉里藏着一股南方的湿柔，却总往干冷的地方去，就像一把兰花种在沙漠里。"

杨金春刚抿了一口茶的动作僵住，笔记本突然从膝头滑下去，散开的页面上露出张折叠的地图，珠三角地区被用红笔圈了三个圈，每个圈里都写着"女儿喜欢"。

"上周在长春吃烧烤，"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邻桌的东北大哥说我'不像做生意的，倒像一个奶爸'。当时还生气，现在想想..."

他没说下去，但林夏看见他指尖在地图上深圳那个圈里，轻轻点了一下。

候诊区穿米色风衣的女人突然探进头来，手里的请柬已经展平了一些："林医生，能借您的镜子用用吗？"

她说话时，林夏注意到她耳后那朵干枯的百合掉了片花瓣，露出底下新长的小红疙瘩。

杨金春趁机把样品一件件放回布袋，动作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他收拾到最后，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露出半截汇款单，收款人是"深圳市南山区幼儿园"，附言栏写着"赞助粉色书架"。

"其实我早就租了深圳的仓库，"他把信封揣回内袋时，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亮，"就是总被别人说'风险大'，一直没敢进货。"

林夏看着他的脉象——那道淤滞的关脉里，突然透出点韧劲，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柔里带着股钻劲。

"您知道吗？"

林夏往药包里加了一把合欢花："萧护士的表哥在东莞开厂，专门做母婴用品的硅胶配件。"

杨金春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像突然被点燃的灯。

他刚要说话，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条短信，屏幕亮起时，林夏看见发件人是"深圳仓库管理员"，内容写着"隔壁仓库空着，月租能再降两百"。

他攥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突然站起身时带倒了椅子。

穿风衣的女人在镜子前正理着头发，看见这情景忍不住回头："这位先生是要去南方？"

她说话时，耳后那朵百合又掉了一片花瓣，露出底下浅浅的针孔。

杨金春没顾上扶椅子，抓起笔记本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林医生，你说...我带女儿去深圳长住，行不行？"

他问这话时，林夏注意到他夹克口袋露出半截幼儿园报名表，监护人签名处已经填好了名字。

候诊区的铜铃突然响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匆匆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份合同，钢笔帽没盖紧，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个小蓝点。

他路过杨金春身边时，两人不小心撞了下肩膀，西装男人手里的合同掉在地上，露出甲方签名处的"华南区总代理"字样。

杨金春弯腰帮忙捡合同的瞬间，林夏看见他眼里突然亮起的光。

而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直起身时，目光落在杨金春散落的样品上，突然"咦"了一声："这种带刻度的围兜，你们有现货吗？"

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在镜子前转过身，耳后那朵干枯的百合只剩下花杆，她望着那两人交谈的背影，突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不知何时起了片细密的红疹。

林夏看着她的脉象——那道像被针扎过的淤结处，正随着呼吸轻轻搏动着，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而窗外的阳光里，最后一片银杏叶终于落了下来，打着旋儿，正落在穿风衣女人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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