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张衡
“当真是盛世之景!”
永元七年,
年仅十七,正式驾驭天下的刘肇用三年的时光,将朝局抚平,内外梳理。
宇内承平,四海昌盛。
而洛阳这座位于天下之中的都城,也随着九州的繁华,从而更进一步,处处张灯结彩。
这让刚刚来到洛阳求学的张衡发出惊叹,目光打量着周边人物,只觉眼花缭乱,不可一日看尽。
好在他如今才十七岁,太学读书的生涯刚刚开始,还有的是时间。
整顿好后,
张衡便拿着结识的友人书信,前去拜访自己心中向往多年的偶像王景——
他是南阳郡人,其故乡虽距离黄河主干遥远,却因水流交织,也多生水患。
而在黄河恢复平静后,
王景的才能得到了毫无疑问的彰显,秉持着“人才必须得到任用”的原则,明帝便屡拜其为地方长官,让他去各地发光发热。
除去在家为祖母养老、送终、守孝的那几年,王景基本上没有在洛阳停留过多久。
黄河以南,那因气候而多生水热之灾的江淮地区,也凭此承受了王景的许多恩泽。
张衡因此自幼听闻过王景的事迹,也见过后者路过南阳时,随手指点当地官吏修缮出来的水利。
坚固又好用,
哪怕偶尔旱涝,也没有出过一点问题。
受到这样的影响,
张衡在诵读诸子经典之外,也跟着研究起了算数、周易这些东西。
自然而然的,
这些受到鬼神祝福的知识,也会让张衡受到鬼神的注意。
毕竟知识逐人。
“……我就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这家伙也不会放过我!”
已然年近七十的王景得到后生拜访的消息,又见过张衡手里的书信,便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张衡顿时好奇起来。
他迟疑的问道:
“您跟何生那边,有什么恩怨吗?”
看年纪,
张衡不觉得自己结识的友人,会同为官多年,被明、章二帝视为上好牛马的王景存在什么交集。
相差实在太大了。
所以当声称自己近来承受“丧子之痛”,要去很远的地方为之收敛尸骨的何博将书信交给他时,
张衡只当这是对方长辈与王景有故交。
如今看前辈的反应,
倒像是直接针对那位友人的。
这可真是奇怪。
王景也不跟他解释。
反正等面前的小子死后,自然会知道自己的意思。
他只是含糊的回道:
“我就是因为那姓何的,才沦落至此的!”
说罢,
王景伸出老手,揉了揉自己的老腰。
他本意不想为官,
奈何才华过于出众,根本无法在人群中躲藏,这才被明帝抓娃娃似的提溜了出来。
偏偏在性格上,又有些将事情圆满完成的认真固执,以至于为大汉当牛做马了多年,前几年才利用窦氏引起的风波,找到借口辞官,在洛阳老宅中享受平静清闲的晚年时光。
唉,
要是当年黄河没有决堤还多好?
要是当年王延世直接把大河治成了该多好?
要是自己没有在登上齐鲁之地上,对着泛滥的洪水发出感慨,从而引得那纠缠之缘降临该多好?
感受着常年劳累导致的腰痛,王景心中的怨念缓缓浮现在了脸上。
张衡心中的疑惑仍旧没有解开,甚至还因为前辈的话语,变得更加浓郁。
但他的理智让他不要多嘴,赶紧转移话题。
于是张衡从包裹中取出两本厚重的书册,将之堆到了王景面前,并对他说道:
“这是何生托我给你带来的礼物,他说你见到这书,心里一定会感到欢喜的!”
王景接过来一看,发现一本叫做《天工开物》,一本叫做《明物》。
他翻了翻,便又知道前者记录的是从古至今的匠造之物,用不同的章目,以时间的顺序将之排列齐整,辅以图画,令人一见便能知其脉络,明其形态作用。
至于后者,
则取韩非子思想中的“明法”之意,以为明确万物运行道理之书,正好与《天工开物》互相佐证。
所谓“明法”,明确法度并使民知之、总结律令以使民用之。
而王景眼中的《明物》,自然也是如此。
“他还算有些用处,知道编修这样的书出来惠泽民众和国家。”
又念叨起了张衡不怎么明白的话,王老头取出一副眼镜,开始看书。
注意到张衡好奇的目光,王景就指着眼镜说,“这是你口中的何生送我的礼物。”
“我年纪大了,看东西有些不清楚,所以需要它。”
“如果你看过墨家的经典或者这本《明物》,就能明了其中缘由。”
两片目镜是使唤了他多年的明帝、章帝亲手磨成的,
镜框则是王延世搓制的。
至于何博?
他负责监工,并将制作眼镜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张衡了然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家的藏书还是蛮多的,人也不愚钝。
只是第一次见到“眼镜”,难免会多盯两眼。
随后,他脑海中又想起友人先前拿来跟他一块摆弄研究的各种器物,思绪便忍不住飘远。
直到王景摘了眼镜,将书合拢,开口说道:
“是好东西,我当年的心血交给他,还是没有被浪费的。”
王景精通许多知识,也喜欢在为官劳累时,将心里的想法、总结出的经验写成文字,以为放松。
只是过分的忙碌,让他没空将那些零零散散的笔记,整理成书册。
好在何博对此伸出了援手,表示王景没空,他可以帮忙。
反正他一直很闲。
正好,
在上帝心里,也一直有着将当今之世的技术总结起来,再阐明其中道理的想法。
阴间的死鬼们固然能够满足上帝的要求,但涉及科技这种与现实紧密联系的事,总不好像先前的《杂说》,如今的《世说新语》一样,凭空冒出来。
故事是可以编的,
思想是可以清灵飘忽的,
但做的事总要有痕迹,再精妙的科技也总要有积累。
哪有一点根基都没有,突然于荒山野岭之间,刷新出一片高科技成果的?
火力连铜都烧不融,转头就能大炼钢铁?
所谓空中楼阁,镜中水月,不外如是。
更何况理论学派,可以因一人而成,技术却不能如此。
上帝既然没有庇护天地四方,令其享有绝对的风调雨顺,将天下万民视为襁褓中嗷嗷待哺,不可以离开大人的婴儿,自然也不会把这些需要时间积累,需要用心验证改进,需要先人后辈传承的智慧结晶,直接扔到人群中。
不然这拿来主义也太“拿来”了点。
所以类似的书籍,
阴间早已有无聊的死鬼编修了出来,上帝却没有任由其流传。
顶多允许其将各地为人掩藏,视为禁脔,以及那些的确存在过、的确是世人开动下脑筋就可以研究出的技术,推广到更多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你想要,你就自己来拿!
维氏贤人的这句话,难道还不够真理吗?
所以,
当王景看完手里厚重的书册,见到自己多年格物致知的成果,与先贤、同辈,一起汇成结果时,心里对何博这位上帝,对王延世这个“拉水鬼找替身”的前辈,总算少了些怨气。
……
“我应该将这些书呈递到陛下面前,然后再令民间得以习从。”
诸夏若以一个文明的身份来说,如今正步入青壮不久。
他的四肢发达,头脑灵活,目光明亮且没有太多蒙昧遮蔽。
会被后世卫道士批判的“奇技淫巧”、“旁门左道”,在此时虽不能得到大力的推广,以为显盛光大之学,却也能得到朝廷的重视——
春秋之时,
诸夏的土地上还夹杂着些许的蛮夷,伊洛之戎还在成周的身边快乐的跑来跑去。
战国之时,
诸夏才基本将蛮夷驱逐出中原这片广阔富饶的土地。
四夷润了又润,一路从中原润到岭南、辽东,乃至于北方塞外,这才逃过诸夏君子们那双随时随地就能伸过来的教化的大手。
等卷出来大一统的秦汉,
昔年的艰苦奋斗还没有被完全遗忘,具有智慧的上位者仍旧清楚务实可靠的重要性。
所以秦朝时,会安排官吏向百姓普及律法,教导他们认识一些文字、学习一些数算。
典型的例子便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戍卒黑夫给家里写的书信,还有推广出去的九九歌诀。
而前汉编成的,记录了各地先进耕耘经验和相关技术的《农典》,更早在上位者的催促下,官吏们的努力下,成为了中低层的朝廷人员最为认可和熟悉的经典。
甚至有一些地方吏员,没有读诸子文章,辨解义礼的天赋,却能凭借对《农典》的运用,升迁到中枢,在司空署中任职。
只是人有晚年的苍老,文明也有晚年的固执和僵化,
过去的潇洒肆意、自信开朗,终究会伴随着千百年的风霜而消去。
张衡自然明白王景的用意,但是他还有些担心:
“《天工开物》有类《农典》,得到朝廷认可推广,是很容易的。”
“可《明物》中的东西对今世之人来说,实在有些惊诧,一些常理、物化之道的提出者,还是嬴秦之人……”
西秦昌盛时,
国土广大却不像中原那样往来通畅,物资丰富。
所以为了尽可能的追赶上汉朝这个老对手,弥补水土上的劣势,西秦对匠造的扶持力度,是很强大的。
甚至有学者将罗马数字与算筹结合起来,再杂糅其他文明的智慧,弄出来了一些简单易写的字符,以为数算之便,测定之利,让西秦能够凭借丝路中间商的身份,吃的更加爽快雍容。
在这点上,
精研理论的新夏学者都略逊一筹。
毕竟新夏那边搞格物致知,是出于爱好和上帝指示,
西秦搞这些,却是美好生活的必需,动力不同,结果自然不一样。
“你这小子,明明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怎么想的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狭隘?”
王景瞪着老眼说道,“嬴秦不是诸夏的一份子吗?”
“当年我大汉能赠送他们《农典》,能与之一同编修典籍史论,如今怎么就不能拿他的东西用呢?”
“何况天子年少有为,可没有老朽者的顽固鄙视!”
“年轻”,对人的性格行事来说,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影响因素。
因为年轻,
不出意外的话,寿数必然悠长。
因为年轻,
不出意外的话,身体必然康健。
有力的心脏,奔流的血液,敏锐的耳目……会给人带来属于年轻一代的自信和锐气。
他们不会畏惧他人所畏惧的,也善于接受他人所抵抗的。
而只比张衡大了一岁的皇帝,正是早上辰时的太阳。
明亮耀眼,
却不至于晒得人气喘吁吁,脸上满是为大汉奋斗的汗水。
这是注定要延续先祖事业,缔造隆盛之世的君主。
“那怎么把书献给陛下呢?”张衡眨了眨眼,随后又问。
王景已经致仕数年,
而朝堂上经历了窦氏擅权又倒台的动荡后,一些臣子也跟着退出了政治舞台。
他的人脉也跟着受损了一些。
何况永元五年时,
地方听闻了天子白虎观夺权的事,心里惊叹皇帝的少年英才,担心这位的手段,恐怕比明帝还要厉害,连以恭贺其亲政为理由,上供了八十多件“祥瑞”来讨好他。
结果皇帝把祥瑞都退了回去,还把地方官员骂了一顿,让他们实心用事,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些玄妙清谈的东西上。
上一个利用祥瑞来提升名望,巩固统治的,还是王莽呢!
其后,
皇帝又明发数道旨意,限制地方、民间以献宝为理由来骚扰自己。
王景不以为意,只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说,“又不是急事,老夫总有办法的。”
急急忙忙,
他一时自然摸不着门路。
但日子还长,又住在洛阳,还怕不能找到机会吗?
“走!”
“难得有你这么个晚辈来一趟,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藏书和匠造成果!”
交流完了感情,王景又邀请张衡去自己读书钻研的院落中,想要向他显摆自己的这位老前辈的智慧精华。
张衡自然没有推辞。
一老一少便抬步走过去。
张衡不断发出惊叹,
王景则摆出一副在旁边侍弄架上藏书的姿态,心中暗暗得意。
“我最新版的《世说新语》哪里去了?”
天色渐昏,
王景挽留张衡在家中用饭,
酒足饭饱后,老头忽然询问起自己的老妻。
偶尔的时候,
他的妻子会去帮他打理那间院子的器具,晒一晒诸多的书册。
老妻便说,“我借出去了。”
“你借它干什么?我还没有看完呢!”
“可你先前不是说,这书尽录世人讥讽之事,毫无圣贤教化之理吗?”
“正好,我跟几个朋友就喜欢看这些东西!”
王景在后辈面前板着脸说,“你一个老妇人懂什么?”
“我那是批判性的看!”
“噗!”
张衡没有憋住,发出声音打扰到了老夫妻的争吵。
他连忙端起一杯水,用手遮住了脸,解释的说:
“我突然想起了悲伤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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