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耶哥儿在中原
皇帝最后还是看到了那两本厚重的,句读分明,格式严谨,不会让后人在阅读时产生额外歧义的书册。
王景是通过皇帝身边宦官递交入宫的——
在掌握大权后,
皇帝曾想过召回自己真正的母族梁氏。
奈何梁氏族人在明帝时便遭遇过流放,如今又被流放,人口多有损伤。
即便皇帝为表亲近重视,对自己死于狱中的外祖进行了追封,将自己仍活在世的三位舅舅封侯,也无法让梁氏迅速的恢复元气。
毕竟人没了就是没了,
生孩子,再将之培养成才,也是需要时间的。
于是,
眼下的皇帝最为信赖倚重的,便成了自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在自己夺权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作用的宦官。
内宫之人的权势因此得到膨胀。
好在皇帝并非真的天真少年,
刘氏血脉中传承的天赋,以及前人教训、自身经历,让他能够意识到宦官权势膨胀起来后,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是一群距离天家最近的人,
他们的一切,都浓缩在洛阳的皇宫之内,举止行动,难免会于其中掀起风浪。
偏偏“灯下黑”的道理,会在许多时候,让皇宫的主人忽视那些波澜。
已经搬入南宫,时常对皇帝发出痛斥的窦太后,便是只看着诗与远方,而不注意脚下的前车之鉴。
皇帝不会允许自己先前用来对付敌人的武器,转而成为拘束自己的锁链。
梁氏,
那与自己亲厚的外戚,
会成为被皇帝扶持起来,与之抗衡的新力量。
大小相制,内外相衡。
这才是一位君主应有的手段。
不过,
现在并不着急。
他还很年轻,还没有满二十岁,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
若在此时便陷入阴谋争权的诡谲之中,那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作为统治普天之下的天子,
即使身边难免存在阴影,却也要坚守光明正大的基本道理。
阴谋成就不了伟大的事业,
千秋史册之上,也不会为阴谋所取得的成果,发出称赞的声音。
……
“把这些书抄写一份,存入宫中。”
“然后再通过白虎观,将之散播出去,以启人智,助我大汉继续耕耘开拓。”
将书合上,皇帝这样吩咐下去。
身旁的宦官没有迟疑,退下执行起了这道政令。
少年天子随后起身,前往后宫看望自己的妃嫔。
他的身体日益健壮,权柄日益牢固,后宫自然也跟着充盈起来。
而随着外戚窦氏的倒台,皇帝也需要为自己册立一位皇后,从法理制度上,进一步削弱窦太后的权力和地位。
毕竟后者虽搬去了南宫,可只要她还拥有着“太后”的身份,皇帝便需要在表面上孝顺她。
后宫没有自己的女主人,很多事也需要向她禀报,得到她的允许。
对此,
皇帝怎么不会产生忧虑呢?
好在夺权之时,他还年少。
窦氏即便想将皇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捏在自己手中,也未曾直接为他选定一位出身窦家的皇后。
才十四岁,毛都不齐全的年纪,再急也没用,不如再等两年。
结果风云翻覆,诸事难算,
晋悼公十四岁自成周归国继位,转手便将国中那些权力强大到足以弑君的卿士收拾服帖的例子,
时隔数百年,于洛阳再度上演。
世人常说,“要以史为鉴。”
可英才如此,天赋如此的例子,实在是稀少罕见。
读书多者尚且不以为意,
更不用以窦宪为首的,不爱读书的窦家人了。
如此,
这才使得皇帝面对自己的后宫,有着难得的放松从容。
……
“这书看起来真没意思!”
“还是诸子的文章好看一些。”
受到皇帝宠爱,也因出身外戚阴家,得到皇帝额外扶持的贵人阴氏,在听说皇帝新得了珍贵书册,并将之讨来看了两眼后,便发出了嫌弃失望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想?”皇帝询问她。
与皇帝同岁,时常被人夸赞活泼聪颖的阴贵人便说:
“诸子的文章言辞优美,比兴丰富,这书却干巴巴的说些其然、所以然的话,还有数算、天文的东西……要不是佐以图画,我真是一点都看不下去!”
她抱着脑袋,摆出一副受不了,晕乎乎的模样。
皇帝喜欢她的可爱,便顺着她的话,说笑了起来。
只是少年老成的心中,难免因阴氏纯然的天真娇憨,生出微薄的失望来。
皇帝早慧非常,心里也未曾因为窦太后的先例,对后宫产生多余的阴影——
窦氏虽严苛待人,喜欢无差别攻击先帝的后宫,还跟家人讨论过废杀自己的事,
但表面上一直将自己照顾的不错,不然先帝也不至于将两位失去母亲的孩子都塞给她养。
何况即便没有长辈的真心疼爱,
皇帝自幼还有两位友善的兄长陪伴,启蒙懂事后,那偶尔迷茫的梦中,更能在自己那看不清面容的生母怀中,享受一下难得的温馨。
故而皇帝的性格还算正常。
他只是有些遗憾:
他这样的天才,却不能找到一个相同的天才相伴,实在有些遗憾。
王景献上的两本格物明理之书,虽没有圣人那般震耳发聩,奋发心气之言,却也从另一种角度,讲述了天地如何运转。
这前所未有的角度,
让正处于年轻气盛,探索学习阶段,却已经走上人生巅峰的皇帝很是新奇。
那些仿佛上帝钦定的“数算常理”,更是在皇帝好奇的摆弄了几个算题,得到肯定的结果,令其发出惊叹。
而有《农典》的先例在前,
这两本书在未来为人世带来的改变,已然不需要怀疑。
何况今汉不同于前汉,
开国之君便是饱读诗书之士。
明帝更是博学到亲自上场,将朝野大儒辩的哑口无言。
先帝白虎观论经之后,直接将“辩经权”收归朝廷。
所以在传播先贤道理,使天下人心服乖顺一事上,
对皇帝来说已经不必急切。
既“道”已成,那么“技”自然也需要得到提升。
《论语》有云: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推广先进的技艺,让天下人能做的更多更好更快,这本就是合乎天道人道的事。
“陛下,看我新写的字好不好?”
阴贵人娇柔清澈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考。
她捧着一副文卷出来,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便收敛了思绪,继续应付着自己心中已然选定的未来皇后。
而在另一边,
才入宫不久,还没有见过天子的邓绥听说了王景献书,得到皇帝嘉奖的事,便好奇的请求他人,为自己摘取了几篇《明物》中的文章观看。
她看的用心,目光也愈发明亮。
久久之后,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出赞叹的声音:
“真有意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用上这书里的东西,天下应该会变得更加昌盛吧!”
与之亲近的宫人跟着笑道,“不是圣贤的文章,不讲做人的道理,也能有利于天下吗?”
邓绥说,“利益是做出来的,又不是说出来的。”
“而且若没有匠造的厉害,我也住不上这么大的宫殿啊!”
她指了指头顶粗壮的横梁,俏皮的说道。
宫人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
“不过夜深了,你的确该睡觉了。”
天黑了不放下书,
久了眼睛可是要花掉的!
邓绥听劝的睡去,心里还想着自己何时能见到皇帝的事。
……
“中原果然与西方不同!”
“以前看书上的描述,前人的讲解,总有些隔纱相望的感觉。”
“现在亲眼见到了,这惊诧却是不减反增。”
位于天下正中的土地上,
享年九十有五,死时获得罗马现任奥古斯都亲自吊唁,并在棺椁上也得批紫袍的泰西大贤良师,正撑着手中的拐杖,同自己在天的父,慢慢的行走,欣赏着中央之国的风景。
他没有请求上帝带自己前往洛阳这座都城,看一看那统治天下的天子是何模样,再看一看治理这个国家的臣子是何姿态。
毕竟很多东西,
只看一隅一城,是没有必要的。
中枢如何,看地方过的如何便好。
何况在罗马养老了那么多年,
奥古斯都宫廷中的大戏,耶哥儿也已经品鉴够多了。
即便中原的风味他还没有尝过,但也实在没必要再去折磨自己。
他多看看中原民众的生活,心里就很轻松愉悦了。
“农田里的粮食这么多,难怪民众名下拥有的土地,不像泰西那样广阔。”
路过一处田地时,耶哥儿忍不住弯下老腰,蹲在田埂上,伸手抚摸里面结了穗的庄稼。
果实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颗粒大多饱满,把茎干压得低头,一副“脖子快断了”的样子。
这是他在泰西的广业城中耕耘多年,即便用了许多施肥催收的手段,也未曾见过的“丰满”。
“泰西的水热比不上中原,土地也没有承载数千年耕耘的汗水,结不出更多的粮食,也是正常的。”
“好在地广人稀,质量不够数量来凑,还是能养人的。”
粮食是很娇气的,
当神农氏从野外无边的青草中将之捡选出来后,
它便得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农人精心呵护。
即便还要饮风食雨,
可身边出现的杂草,农人都会将之除去;
根下遇见的石块,农人都会将之搬走。
一块土地上的养分,在偏心到没边的农人手下,只会供给它一种作物。
这怎么可能不让粮食变得“娇滴滴”起来呢?
耶哥儿想起自己带领信众们开荒时经历的艰难,甚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他们接着走下去。
等从郡走到县,又从县走到乡里村间的时候,
耶哥儿想着自己见过的学、校、痒、序,便又忍不住发出感慨:
“重视教育,还愿意将知识分享给民众,难怪这片土地上的人口能繁衍出如此之众,文明能如此昌盛。”
即便真正高深的部分,仍旧为权贵所掌握,
可那些简单的技艺流出来后,总是会让人的生活,产生一些变化的。
而一个文明的进步发展,
又总跟那些细微的变化脱不开关系。
“这里的小孩都会被九九歌诀,能读写一些文字。”
“村头的老人也能通过朝廷发下的告示,了解国家的情况,评论朝野的事情。”
“比起泰西,实在是强多了。”
想起泰西北边丛林里,那快乐奔跑,自己教化了大半辈子也未能将之驯服的众多野人;
想起罗马城里那些垄断了众多知识,哪怕被奥古斯都用权力压着,也不愿意将之分享出去的贵族们,
耶哥儿又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他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秦人的西迁,已经为西方带去了“纸”这等承载知识的利器,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罗马却还没有将之普及呢?
“需求不同嘛!”
感知到老大儿心中所想的上帝笑着为他解释道,“中原这里的纸虽然用的比域外多,可百姓使用它的频率,还是比较低的。”
即便天下安定,眼下过的富裕,
可饱受生活考验的百姓,并不会因此放松。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他们可能不是很清楚。
但不同皇帝的治理,为天下带来的影响,他们还是很有感受的。
世间没有永远在位的圣主,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生效的政策。
何况时代的尘埃落到个人身上,总会变成一座压得家破人亡的大山。
国家的阵痛,是会痛死无数人的。
所以,
为了能让自己在那新旧交替、万象更迭时引发的动荡时,更好的存活下来,
丰收后的百姓也忍不住节俭,乃至于吝啬。
小民不相信某些宏大到超越自身眼界的东西,
他们只会用祖先辛苦传承下的血脉和教训,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为子孙挖掘一个又一个的地窖,储藏起许多东西,来保障生存的根本。
至于读书,
读了那些诸子文章又能怎么样呢?
当今天子放宽了举孝廉的标准,可算来算去,每年还是二十万人里面,才能推举出来一个受选者。
平民哪有资格参与到如此激烈的竞争中去呢?
他们只要学够常用的文字,还有那些与过日子息息相关的数算技巧,就已经很满足了,也舍不得用不多的钱财,去购买珍贵的书籍。
毕竟在纸张出现后,
书籍的价格固然得到了下降,但也不是田间地头的庄稼汉能轻易触碰的。
不是说掏一掏家里的钱袋子,还买不起一本两本,
只是精明的小民掐着指头算来算去,总觉得一本两本书读了也没用,倒不如拿钱去买粮食做饭吃,买布匹做衣穿。
当然了,
一些不愿意留下姓名和足迹的摊贩售卖的“杂报”,百姓们还是很能接受的。
“杂报”就四开纸的大小,薄薄的一张,摸上去质量很一般,就连上面的墨字也小的可怜,得瞪大眼睛凑近才能看清楚。
它上面写的,是一些语句通俗易懂的故事和寓言,还有许多各地近来的动向、朝廷的法令、家长里短的笑话等等。
价钱便宜,还允许几人凑钱买一份,好捧着它伸着脖子看乐子。
只能说“八卦”的确推动了知识的传播。
“说来说去,重要的还是民生啊。”
“不过以当今天子的能力,还有刚刚看过的景物,想来未来还是很可期的。”
耶哥儿看着一处村庄前,正对着什么乱七八糟都写,报如其名的“杂报”笑得捧腹的百姓,老迈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转而他又想起:
“也不知道这样的昌盛太平,何时能在西海重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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