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隐患
时间继续向着不可知晓的前方走去。
回到洛阳的班超没多久,便因肩上压力的消失,使得旧疾复发,在永元十六年去世。
皇帝派人去慰问他的妻子。
班超的妻子感动的说,“能够在洛阳享受最后的光阴,已经是仰赖了天子恩德。”
“实在不敢再多受疼宠。”
在班超踏入洛阳城没多久,邓皇后便思及臣子年迈,提议派遣一些医者去调养他的身体。
皇帝同意了她的建议。
毕竟这些年来,为了解决子嗣上的困扰,皇帝召集了各地名医在国都之中。
虽说某些根本上的东西还是没有办法医治,
可子嗣事关国本,
对于刘肇这样的皇帝来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拼一拼。
所以他一直坚持吃药,后宫的妃嫔也一直坚持吃药。
这使得洛阳名医们完全不缺就业机会,还带动了权贵们保养身体的风气。
班超也因此得以延长了些许寿数。
他原本认为,自己回到洛阳后,便会很快去世的。
毕竟西域风沙太大,物资没有中原富足,班超又在那里多有征战的举动。
数十年磨损下来,身体沉疴不知多少。
而在去世之前,
班超曾向天子上书,表露自己对国家未来的担忧:
一者,
便是他在前往玉门关途中,曾对甘英提起的,大汉在西域的未来。
二者,
则是大汉北部的诸多蛮夷。
先前为了燕国,大汉对鲜卑、乌桓多有恩遇,以至于燕国一亡,这两支东胡后裔,便成了大汉新的问题。
匈奴人内附虽久,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对之没有警惕。
南匈奴可不像杞国那样,有着不少诸夏血统,改汉姓说好话穿汉服多年,早已成为了诸夏的一部分。
前者还遵循着放牧的传统,并以单于为首领,不直接服从大汉天子的号令。
三者,
则是他在洛阳颐养天年时,感受到的,那无处不在的奢靡之风。
国家承平,宇内昌盛,
奢靡怠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人之本性中,本就有好逸恶劳的成分,谁也不能阻止。
然而对于国家来说,若上下皆奢侈无度,府库便会空虚,民心便会不稳。
这会造成大问题。
哪怕盛衰有常,治乱循环,是人世向来之理,
但为君为臣,总是希望社稷国祚,可以长久一些的。
“这样的道理,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班超的葬礼结束,只有他的子嗣还穿着孝服,为父亲悲伤落泪时,
皇帝拿出班超最后的奏疏,感慨的说道。
实际上,从窦氏专权的年代,皇帝便察觉到了那奢侈的风气。
正如那位已经在洛阳乐不思燕的末代燕公所言:
“大汉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这怎么会不让立志做明君,也有能力做明君的皇帝生出警惕之心呢?
他这些年利用宦官的力量去打压朝中权贵,目的便在于折损其权势,近而折损其家族背后的力量。
可惜,
到底是晚了些,
下手留的旧情面,也着实多了些,没有像武帝那样,借着少年时的无畏无束,运用天子的权柄,对朝中相传多年的世家、勋贵,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平等打击。
谁让皇帝本质不像武帝那样霸道强势,反而有些宣元二帝那样的柔和呢?
谁让皇帝当时觉得自己寿数必然悠长,不必急于一时,同这些人撕破脸,可以对之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呢?
现在他的病伤害到了根本,
膝下还只有一个调理多年,仍旧病弱,不时便会虚弱惊厥过去的皇子,
心中生出了无边的悔意,对大汉的未来,也带上了莫名的阴霾。
外部的蛮夷不是问题,
只要中央之国不自杀自灭,也不像燕国那样丧失理念,蛮夷便永无踏足中原的可能。
可奢靡放纵,
总是会消磨心气,松散根骨的。
“朕还有多少时间去解决这些问题呢?”
皇帝在心里对自己发出询问,然后饮下那苦涩的汤药,带着未散的草木气息前去了椒房殿。
他见到了皇后邓绥,
也见到了被她教养着的两个孩子。
瘦瘦小小的刘胜坐在软垫上,因为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撑长久的跪坐。
哪怕有着支踵支撑,耐力还是不够用的。
于是邓绥允许他选择一个舒服的坐姿。
见到皇帝到来,刘胜想要行礼,却被父亲阻止了。
皇帝看着他头顶稀疏,还有些泛黄的发丝,神情飘过些许的哀伤。
跟旁边健康姿态的侄儿相比,实在是让做父亲的心疼。
“都坐下吧,不过是家人间的相聚而已。”
皇帝这样说着,与邓绥并肩坐下。
他考察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学业,又让他们相继来到面前,伸手捏了捏他们的手臂,嘱咐道:
“要好生饮食,长得再壮实一些。”
两个孩子乖巧的应下。
随后,他也不让两个孩子退下,直接与皇后说起了近来的国政事务。
“地方上的饥民愈发多了,出现荒饥的情况也比往年要频繁一些,也不知道朝廷的府库,能够再救济多久。”
邓绥知道皇帝在暗示什么——
越是平稳的水面,其下暗藏的漩涡便愈发的多。
前汉承平带来的土地兼并,豪强起势局面,在今汉也得到了复刻。
哪怕光武度田,明帝约束,
可人间的事总是这样循环往复。
再如何警惕,再如何限制,
也无法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
就像高压的巨石也会被底下的草木顶起来一样。
人心的欲望总是节节升高的。
即便有些人秉持着先祖的规训,维持着君子的做派,可世家传承之下,又怎么会不去扩大祖业呢?
太平时节,
家族的权位没有衰颓,财富便会随之一代又一代的积累起来。
更别说以天下之广,臣吏之众,总有皇帝管不到的地方和人物。
洛阳城很大,是天下最华美雄壮的城池。
可洛阳又很小,不过天下一隅之地,缩在黄河岸边,立于伊洛平原而已。
“先用节俭纠正奢靡的风气,同时选拔合适的人才,去牢固自己的根基。”
“然后才能去解决那些问题。”
朝野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难以理清。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
便是当皇帝有意效仿光武再次度田的消息传出,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反对。
开国之主尚且要面对地方蜂起的叛乱,尚且需要明帝的帮助才能将这项工作收尾。
何况当今的皇帝呢?
他固然聪慧,固然有着天授般的才能,但威望岂能与再兴汉室的光武相比?
想像汉武帝那样,凭借北击匈奴开拓西域的功绩,来威压世间的一切,可周边也找不到对手了啊!
如今的大汉太强大了,
外面的敌人即便有警惕的需要,但不至于成为眼下的威胁。
他们无法被皇帝炼化,成为他推行附和自己心意的政策的资粮。
再者战事一启,就有失败的可能。
像当年窦宪勒石燕然那样的胜利,更是没有必要。
思来想去,皇帝还是只能徐徐图之。
“如果当年承清扫窦氏之威,对那些世家大族进行处理,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烦恼。”
皇帝抬起头,发出一声叹息。
邓绥安慰他道,“陛下当初年少,却能做到那样的事,已是超世之才,不能再苛求更多了。”
少年夺权亲政,尚有晋悼公前例可循。
少年革故鼎新,茫茫史册中又有什么例子呢?
拥有周公辅佐的成王是不能算数的!
皇帝对此仍旧没有展露笑容。
他只能祈求上天,给予自己再多些寿元。
……
“无论如何,也应该比我活得上一些吧!”
阴间,只活了三十出头的章帝也进行着类似的祈祷。
他曾多次请求阴司的鬼吏,窥探一下刘肇体内的生机,推测他的寿元。
但得到的结果不是很好。
鬼吏们都劝他做好父子团聚准备,转而为他推销起酆都或者蒿里的房产。
“阴间死鬼众多,两都之地更是大不易居。”
“你先看好地皮,准备好宅院吧!”
既然父子如此情深,那地段好,相邻近的房子可是难找哦!
章帝气的在背后骂鬼。
“我已经与自己的父亲相聚了,实在没必要急着再与子嗣团圆!”
而且,
若早逝当真避免不了,刘肇无论如何,也得抖擞精神,留下几个健康的孩子再说啊!
他可是生了八个儿子呢!
“可堪称康健的也没几个啊!”
路过章帝的阴宅,并听到他抱怨的老医仲和周坚随口回道。
这两个老鬼受到皇帝收集各地名医,以求生子之事的影响,对繁衍的法则生出了几分好奇,并建立起了相关课题。
如今正串联着新夏、西海等地的死鬼进行研究。
养猪圣手,可谓“太行野猪之祖”的老医仲就以自己照顾不知多少代猪崽的经验,告诉章帝,“子嗣会传承父母辈的某些特质。”
“考虑到你的子嗣多有早亡者,只怕刘肇如今的少子,还得追究到你的身上!”
周坚也以自己长久的,与人深入交流的经验说,“症状的确可以凭借血脉进行流传。”
章帝没想到自己在家里发出抱怨,会引来两个老鬼从墙上探头。
他当即惊讶起来:
“你们这话……又是想要搅和些什么啦?”
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
骑在章帝家宅墙头上的周坚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先数起了章帝八个儿子的情况。
其长子刘伉早已在永元五年,刚刚帮助弟弟刘肇夺回权力后便去世了。
次子刘全在受封当年便夭折。
三子刘庆虽仍活在世上,却也缠绵病榻,形销骨瘦,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皇帝刘肇是其四子。
申贵人所生的五子刘寿、六子刘开继承了母亲的好运,至今还算康健,没有病容。
七子刘淑永元六年也早逝。
八子刘万岁永元五年去世。
“你儿子一个接一个的下来,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问题吗?”
老医仲等着周坚数完,昂着脑袋对章帝发出叫唤。
“你的种子当真不如何啊!”
章帝当即气红了脸,学着始皇帝的样子,抄来一根木棍,把这两个登徒老鬼从墙上捅了下去,并宣称要去阴司告他们污蔑自己清白。
章德窦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赶紧对着章帝落井下石起来。
她与自己的闺蜜们说,“那家伙还以为自己多威风有劲儿呢!”
“自己也不想想,要是真厉害,我怎么一直没有孩子?又怎么跟郭举暗中串联呢?”
旁边经验丰富的赵姬当即笑了起来。
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样的快活伴随着章帝的恼怒,传到了阳世。
当来自于漠北的冷气一路南下,以至于使得洛阳也飘落下几朵雪花时,
皇帝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
他的某个妃嫔,终于又有了身孕。
虽然月份还很小,
但这却是说明,他的精气的确在恢复。
不管会不会像先前那样流产,
也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身体如何,
只要能生就是好的。
他多播一些种子出去,再如何也能长出一棵结实一点的苗吧!
他心里实在欢喜,以至于选择性遗忘了自己身体的情况。
邓绥却不像皇帝那样充满希望。
她想起此前皇嗣或流产或夭折的事,对那个还未出生的胎儿有些忧虑。
为了让那位身形有些瘦弱的妃子得到更好的安养,同时也希望通过仪式祈福,得到一个健康的皇子,
邓绥说服皇帝,将妃子送到风景优美的别宫安胎。
那里是近些年新修的宫殿,
小巧精致,
比起使用了四代皇帝,风吹雨打了几十年的洛阳皇宫住起来,还要舒服一些。
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他转而拉着邓绥,想要与之生下一个嫡子来。
这么多年,邓绥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这在皇帝心中也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
毕竟他和邓绥都聪慧过人,
优中选优的结果,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此,
即便他和邓绥的孩子同样身体不好,会像自己这样英年早逝,
但只要亲政的时间长久,也能做到延续和推行治国的政策。
他的父亲章帝在位十三年,
他的祖父明帝在位十九年,
而他从亲政的永元四年开始算,至今也有十二年之久。
对比起以前的君主来说,称不上长久,却也算不上短暂。
不过,
这一切的前提,
都得是后继之君,能像自己那样早慧。
邓绥知道皇帝对继承人的渴求。
虽然刘祜早早进宫接受起了培养,
可身为天子,谁不想将皇位传给自己的血脉呢?
从更深的角度来说,
她与皇帝在政策上早已达成一致,
想要保障后续的推行,拥有一个结合了两人血脉的子嗣,的确更好。
于是,
邓绥也配合的服用起了调理身体的药物,想要满足皇帝的期待。
奈何皇帝再怎么抖擞精神,也不能使得奇迹再现。
永元十七的春天到来,冬雪消融,宫中仍旧没有好消息。
皇帝也逐渐从兴奋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只能耕耘到这里,便将不多的精力,转移到了太学上去。
他希望通过太学培养自己所需求的人才,然后让那些通过太学而取得官职的人,去冲击数百年察举制之下,编织而成的紧密网络。
格物之学只是“技”,并不足以让那些世家大族重视。
但大汉朝由“技”而官的人,向来不少。
即便大多地位低微,不够清高受人追捧,
可人数只要多起来,有些事情便好做许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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