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在凋零、枯萎
再见萧邈，明意的眼瞳微微睁大，在撞上他的视线之前，几近狼狈的移开视线，垂首，动作僵硬的福身。
狄星文倒是拱手见礼：“秦王殿下！”
萧邈点了头，算是回应。
视线落在狄星文身后的明意身上，从他视角看来，倒更像是她躲在狄星文的身后。
萧邈语气沉下，“擅自出府，也不留个口信，闹得府里人仰马翻，成何体统！”
他不提明意以死相逼逃出王府，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擅自出府”就盖了过去，在外人听来，秦王的这一句话中担心之意比训斥更甚。若在之前，明意早已感动。可在王爷不追查杜氏、下令打桃花的那一刻起，她方才清醒。
在王爷眼中，权势胜过一切。
为了给梅家一个交代，为了镇压杜氏，所以只能牺牲桃花。
明意垂首，醒悟过后，心只剩下麻木。
她垂首，屈膝，“奴婢失态，请王爷责罚。”
她语气太过冷静。
令萧邈侧目。
但眼下狄星文还在，萧邈只淡淡看了眼明意，便已移开视线，同狄星文道：“这两日家中事多，不便为外人道，有劳星文照顾明意了。”
狄星文连忙拱手：“请王爷放心，下官只是偶遇明姑娘，桃花病逝，姑娘难免伤心，不曾对下官多说其他王府事！”
萧邈颔首，“那本王就不久留了。”
狄星文识趣告退。
只是在登入马车前，狄星文记起明姑娘那绝望的眼神，担心之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却见明姑娘已经跟着秦王进去。
小门合上。
隔开二人的背影。
狄星文的眼中难掩落寞，须臾，才钻入马车。
在一阵阵的车轱辘碾过长街的声音中，狄星文想起了十四年前，那时他只怕来了个只顾贪图享乐、不顾百姓疾苦的王爷，对京城来的王爷并不抱太大希望。
北地已经很穷了。
秦州更穷。
可扎根活在这儿乡亲们仍在努力的活着，哪怕秦州再差，他们也不愿离开乡土。
狄星文亦是。
他拼了命的念书，中举后更加拼命，并未接受其他富商投来的橄榄枝，他知道只有在赴京赶考入三甲后，他才有机会被派回北地秦州，为自己的乡土出力。
可希望太过渺茫。
母亲为了供他念书，做针线活熬坏了眼睛。
连来年春日赴京赶考的盘缠都拿不出来。
他想，如果盘缠不够，他就提前大半年出发，一步步走去京城！
母亲哭的不行。
乡亲们知他的志向，凑了三钱银子，送他上路。
酷暑难耐，他盯着烈日朝着京城出发，走了才一个月，与扒手殊死搏斗、丢了盘缠，晕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路边有个人晕倒了！我下去看看！”
狄星文看见一抹翠绿的身影跳下来，飞奔到他面前，看了眼后接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到他唇边。
久旱逢甘霖。
狄星文一口气喝光了水囊里的水。
意识才有所恢复。
他望着眼前的姑娘，想要谢恩，可肚子先一步鸣叫起来。
姑娘掩唇笑了声，眉眼弯弯，笑的可爱又纯粹，不见丝毫耻笑之意，她轻声道：“你等会儿，我去求梁叔拿一块饼来！”
姑娘起身，朝一中年男人走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路边停着一行车队，马车华贵，非富即贵——
此路只通往秦州。
是……传闻中的秦王殿下？
那姑娘是……秦王的侍女？
中年男人当真给了姑娘一块饼，语气无奈又宠溺，“意奴有善心是好，但只一条，不准再捡人了！”
姑娘连连应是，“明意记得了！您帮我看会儿桃花，我送个饼就回来！”
没一会儿，姑娘又折回来。
“我们的余粮也所剩无几，只能给你一个饼，好在前面不远处就有个村子，你撑着走过去。”
狄星文接过饼，道谢，却并不吃，忍着腹中饥饿引起的绞痛，沙哑着声音问：“敢问姑娘一行……可是……秦王……”
姑娘面露诧异，“你怎——”
她后知后觉的捂住嘴巴。
狄星文被她的单纯逗笑，但却无力笑出来。他强撑着跪拜，“草民秦州州府……举子狄星文，请见秦王殿下……”
得意于姑娘的善心，他见到了尚年幼的秦王殿下。
他冒着大不敬，将心中报复、所求、所谋通通秉明眼前的秦王！
他已无路可退！
他不愿死在路上！
他还未赴京赶考，壮志未酬，乡恩未报！
岂能就这么死了！
就在狄星文以为秦王会大怒把他赶出去时，他听见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你跟随本王回秦州，赴京赶考的盘缠本王替你出了。”
狄星文欣喜若狂，磕头谢恩！
隔着马车壁，传来明意姑娘轻快的声音。
她说：“梁叔，这回可不算我捡的人喔！”
明媚似是骄阳。
令狄星文忍不住扬起嘴角。
在回秦州的这一路上，秦王殿下偶尔才会召见他。
问他多是关于秦州的事。
他见到最多的人便是明意姑娘，她带着一个小童，似长姐又似娘亲，耐心又温柔的照顾着她。赶路的日子枯燥、煎熬，跟着秦王殿下的这一些人显然没有吃过这等苦，连管家也面露疲惫之色。
可明意姑娘像温柔的太阳。
遇见困难之人，总忍不住伸手帮一把。
又坚韧。
哪怕他们真正到了秦州，亲眼见到了秦州的贫瘠，所有抱负都变得寸步难行，府中的奴才连夜逃走，还有人刺杀王爷时，每日每夜都折磨煎熬着人，她也不曾泄气过。
没有奴才，她就学着砍柴、煮饭、洗衣。
有人行刺，她在木板上扎满木刺，摆满一个外间。她抱着桃花住在外间，半夜起夜，迷迷瞪瞪时自己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嚎叫声吵醒了一屋子的人，也吓走了门外的刺客。
她顽强、拼命的活着。
像是一株野草。
在秦州这片贫瘠的土地扎根。
迎着朝阳，开出鲜艳的花来。
明意姑娘尚且这么努力，他们又有什么脸面不努力？
在王府勤学苦读的三个月，是狄星文最拼命的三个月，他不愿辜负秦王的期望，更不愿让明意姑娘失望。他带着姑娘求来的平安符，赴京赶考。
结果不负所望。
因他无权无势，被重新踢回秦州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县令也好，他终得以一展抱负！
任期三年，治下百姓的生活有所起色。
秦王也一步步在秦州站稳脚跟，除贪官、查奸商，每一日醒来，他都能预见到秦州会比昨日更好一点。
哪怕这一路遍布艰难。
他们也不曾后悔。
三年过去。
明意姑娘满了十五。
依律例，女子年满十五可嫁人生子。
他得了升迁的文书，携着文书赶赴州府，向王爷求娶明意姑娘，想要明媒正娶明意过门，让她不必为奴为婢，让自己可以报当年的恩情。
秦王替明意姑娘拒绝了她。
又过了几日，明意姑娘成了王爷的房中人。
狄星文才知姑娘的心之所属，从头到尾就是王爷，他喝得酩酊大醉，想要把这份心思埋葬起来，只要姑娘幸福就好。
可在之后的岁月里……
他亲眼看着姑娘怀孕、流产，一日日沉寂下去。
她脸上不再有灿烂张扬的笑容。
她行事愈发沉稳。
她变成了人人口中的‘意姑姑’，有几分管束下人的威严，她眼中的孤寂、失落越来越多，藏的也越来越好。
当年扎根在秦州的花束。
失去了鲜艳的颜色。
正在逐渐枯萎。
狄星文暗暗下了决心，这次，轮到他来救明意姑娘，不会眼睁睁看着姑娘继续枯萎、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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