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病房里的交易

周封海躺在洁白却冰冷的高级干部病房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窗外是正月十五过后依旧残留的节日气息，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零星鞭炮声。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自从秦长老探视过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对周封海而言，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

让他心寒彻骨的，不是病情本身，而是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除了秦长老代表组织来过一次外，再没有任何人踏足这间病房。

那十几个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副主席，那些鞍前马后的中层干部，还有那些称兄道弟、时常把酒言欢的企业老板们……

仿佛一夜之间，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没有探视，没有鲜花，甚至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

手机安静得像块冰冷的砖头，除了10086的套餐提醒，再无其他。

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比病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势利眼！全都是势利眼！”

周封海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满是狰狞。

他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温水四溅开来，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和体面。

“老子还没倒呢！一个个就急着划清界限了？王八蛋！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绝望。

这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巨大落差，彻底击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意识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在真正的风险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他情绪即将彻底失控之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周封海没好气地吼道，以为是护士来收拾残局。

门被推开，出现在门口的，却是那张他曾经无比忌惮、甚至暗中较劲的年轻面孔。

“周老，听说您身体不适，我过来看看您。”

张卫东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手里还提着一袋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水果。

秘书赵永志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周封海瞬间愣住了，脸上的怒容僵住，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卫……卫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下床，动作仓促得差点从床边栽下来。

张卫东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周老，您别动，好好躺着休息。”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真诚，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芥蒂。

被张卫东有力的手臂扶住，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支撑，周封海鼻子一酸，浑浊的泪水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卫东……谢谢你！谢谢你还能来看我……”他紧紧抓住张卫东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哽咽，老泪纵横。

这一刻，什么面子、什么级别、什么过往的明争暗斗，全都烟消云散。

在众叛亲离的绝境中，这个他曾经视为最大威胁的年轻人，竟是唯一前来探望他的人。

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让他百感交集。

张卫东扶着周封海重新躺好，又示意赵永志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并清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个过程，张卫东神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或优越感。

“周老，您太客气了。身体要紧，科协的工作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张卫

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温和。

“主持大局？”周封海苦笑着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卫东老弟啊，你就别宽慰我了。我这病……我自己清楚，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说不定就得在这里养老了。”

他刻意用了“老弟”这个称呼，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目光则紧紧盯着张卫东的脸，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科协的工作，耽误不得啊。”周封海长叹一声，开始“交代后事”般地说道，“我已经向秦长老正式提出了提前退休的申请。这副担子，我希望……希望由你来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整个科协，论能力，论成绩，论担当，也只有你卫东，有资格，也有能力接下这副重担！”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完全是出于公心，为主席位置的传承考虑。

张卫东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惶恐和谦逊的神色，连忙摆手：“周老，您言重了！这可万万使不得！我现在只想做好分内工作，协助您把‘基石计划’推进好。至于其他，我资历尚浅，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科协内部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很多，还轮不到我这个年轻人。”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姿态放得极低。

周封海却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什么资历年龄？那都是虚的！论创造的成绩，他们绑在一起，能赶上你张卫东的一个零头吗？就算我推荐他们，他们自己那张老脸，有勇气接吗？卫东啊，现在是关键时刻，科协需要强有力的领导，需要能干事、干成事的人！你就不要推辞了！”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完全是在为科协的未来着想。

张卫东依旧是一脸的诚恳和“惭愧”：“周老，您的心意我领了。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其他的，等您身体好了再说。”

见张卫东油盐不进，始终不接招，周封海眼底闪过一丝焦急。

他知道，时间不站在他这边，必须抛出真正的底牌了。

他脸上的激动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羞愧。

他朝着一直守在旁边的家属使了个眼色，家属会意，默默退出了病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凝重。

周封海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张卫东，声音低沉而沙哑：

“卫东啊，论年纪，我算是你的长辈。可论做人做事……我真是惭愧啊。”他艰难地开口，“有些话，憋在心里，实在是……难受。我也知道羞于启齿，但眼下，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张卫东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个苹果，又找来了水果刀，默默地开始削皮，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给对方留出足够的思考和倾诉的时间。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是一种默许。

周封海看着那缓缓转动的苹果，以及张卫东专注而平静的侧脸，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高处不胜寒啊……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他先发了一句感慨，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张卫东依旧削着苹果，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周老，有什么难处，您尽管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又不违反原则的事，我能办的，一定尽量去办。”

他没有把话说满，但那个“尽量”，却给了周封海一丝可见的希望。

周封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就是……闫立秋的那个案子……我，我其实也有一定的责任……”

他说到这里，小心地观察着张卫东的反应。

张卫东削苹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鄙夷的神色，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这种不动声色的态度，反而让周封海更加忐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当时，在他的请托下，我在不违反大原则的情况下，给他们那个项目推荐了几个专家评委。本来是想促成好事，可谁能想到……这几个混账东西，竟然辜负了我的信任，私下里收了人家的好处！”

他将自己的责任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识人不明”和“被蒙蔽”。

“周老，推荐专家是正常的工作范畴，如果只是这样，问题应该不大。”张卫东适时地接了一句，语气平和，仿佛在客观分析。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周封海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表情变得更加“懊悔”和“无辜”：

“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卫东！这几个家伙，他们……他们偷偷把拿到的好处，也分了我一份！关键是，我压根就不知道啊！他们是把钱塞在送来的茶叶盒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当时是又惊又怒，有心立刻上交组织，可……可又怕说不清楚，反而被组织误会我心中有鬼……这，这一犹豫，就……就拖到了现在……”

他说着，竟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显得悔恨交加，痛苦万分。

“卫东，我现在是追悔莫及啊！我愿意把我收到的所有不干净的东西，连同这些年的积蓄，全都捐给国家！只求组织看在我主动交代、积极退赃，并且年老体病的份上，能……能网开一面，批准我提前退休，让我这把老骨头，能回家……安度个晚年，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终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用主动交代和退赃，换取“平安落地”。

说完，他充满期待又带着深深恐惧地看着张卫东，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态度，或许能直接影响上面的决定。

张卫东终于削好了苹果，递了过去，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周老，您先吃个苹果，平复一下心情。”他看着周封海接过苹果，才缓缓开口，语气沉稳，“以我的理解和认识，一个人如果真心悔过，想要得到组织的谅解和宽大处理，关键在于……态度要诚恳，行动要彻底。”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周封海紧张的视线：“最重要的是，要让组织看到您改正错误的决心和实际行动。至于最终如何处理……我相信组织会综合考虑您过往的贡献和现在的表现，给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没有承诺什么，又似乎暗示了某种可能性；既点明了“态度诚恳”、“行动彻底”是关键，又把最终决定权推给了“组织”。

周封海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张卫东没有把路堵死，但能否如愿，取决于他交代和退赃的“诚意”有多大。

“我明白，我明白！卫东，谢谢你……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周封海连连点头，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我一定深刻检讨，彻底交代，把所有问题都和盘托出！只求……只求能有一个安度晚年的机会。”

张卫东站起身，看了看手表：“周老，您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最重要。我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他没有再给任何明确的承诺，但这次探视本身，以及那番留有余地的话，对周封海而言，已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了。

“好，好！谢谢你来看我，卫东……”周封海挣扎着想送，被张卫东轻轻按回床上。

离开病房，走在医院安静的长廊里，赵永志低声问道：“书记，您觉得他……”

张卫东脚步未停，目光深邃，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他害怕了。恐惧，有时候比纪律更有力量。通知我们的人，做好准备。等他把‘诚意’摆到桌面上，后面的戏，才好接着唱。”

窗外，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京城早春的天空。

一场关于权力、错误与救赎的交易，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悄然达成。

而风暴，远未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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