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书楼 > 桃良 > 绞金兰(五)

绞金兰(五)


酒桌上,面对陈老爷的提出的这桩“生意”,班主久违地端出了一个戏子最稔熟精湛的演技,他闷声啜茶,为难、犹豫的神色自酒盏里他瞳孔的倒影中,攀浮到他的面孔上,“陈老爷抬举她,本是她的福气,全金陵也难找出第二户您陈家似的富贵人家,还不计她出身下九流愿意抬举她做姨太太。您也是多年的票友,抬举我生意这么多年……哎,怎么说好呢,只是有一桩事我若是瞒您属实是昧了良心,阿桃这孩子是极出挑没错,只是有一样,她幼时中过邪险些丧命,找得道道人看过,方驱了邪祟,可此后也落下了痫病。道人说过,这孩子命阴,是克人的命数,您看……”

他一面说,一面暗用余光去觑陈兴的表情,陈兴显而易见地皱眉,神色不豫。汪老爷脸上更是兜不住,谁能想到有意借荐人之事向陈兴讨个人情,这人却还生出这么个节外横枝,万一陈兴当是他故意寻了这么个“煞星”害他,那同陈家世交的交情可真是到头了,“你娘的!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早先告诉我,你就是想陷老子于不义,若娶了这么个煞星进门,陈兄有点什么事,你这一班子戏子的命都偿不起!”汪老爷怒不可遏地把桌子用力一拍,直震的青瓷酒壶“乒乓”乱响。

班主点头哈腰,连声说,“是是是,可是您二老也知道呀,我们开门做卖唱生意的,本就是非多,好容易出这么一双角儿,若是此是被人传了出去,我贵喜班的名声也跟着受牵连。我原准备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的,左右她不嫁人,在班里唱戏我养着她,免得害别人。唉,我这也是为二位老爷着想,今日才道出这一茬儿来。若是换了旁人,哪肯对这么大一桩买卖松口?还不是瞒着实情把人给您送去,到时候自己拿了钱一抹脸走人?”

班主替陈兴斟酒,阿谀谄笑着,“我有一个主意,我水字科出了那么两个好孩子,一个是水桃红,另一个是水伶春,就是今儿扮莺莺的那个,也是一个娇俏丫头,您若不嫌弃便纳了她去,您也不消破费出两个‘大黄鱼’了,我只要您一根‘小黄鱼’。”

陈兴思索了少顷,觉得这桩买卖其实也颇为划算,水桃红和水伶春对他而言并不是令他都想兼得舍取艰难的“鱼和熊掌”,而是像厨妇买菜,“没鱼虾也行”,左右只是床笫玩具罢了。陈兴待要答应时,门外响起一阵叮呤咣啷的脆响,引得酒桌上的三人齐齐向声音的源头看去,班主若有所思后脸色一沉,又掩饰般的干笑说,“估计是不长眼的野猫。”

“那便这样定下吧,我请人算过,腊月二十五是好日子,到那时陈府便来接人。”陈兴一语,敲定了水伶春的未来。

同样窥听到水伶春婚事的,还有正巧路过门口的水桃红。她并没有听见前缘,只是正巧听到班主与陈兴定下了卖水伶春的交易。别人不知道也便罢了,可同为“下九流”,班主同金陵有头有脸的会馆妈妈们也是有些私交的,对陈兴的yin虐之癖以及失手弄死倌人的事可谓早有耳闻,班主竟浑不顾师徒之情,要将水伶春卖给那个yín魔。水桃红又气又急,她是断然做不到眼瞧着几乎自己一手捧出来的妹妹——她一手打造出来的与她无限相似的、让她产生奇异情愫的“妹妹”,被送到吃人魔窟。

水桃红慌张跑回房间,一把扯走水伶春手中正在修补的点翠头面。面对水伶春惊诧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将一切内情——她听到的一切内情和盘托出。水伶春险些跌坐在地,似一只被围困的幼兽一般,满眼惊惶无措。水桃红瞧着便脏狠狠一紧,上前揽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不怕,阿清。大姐姐一定会护着你,阿清,你听我说,我已经想好了,到腊月二十五还有小半个月,这些天你将金银细软都暗地里收拾好,大姐姐这里也还存了些体己的钱,你跑吧,坐船走,跑得远远的。”

“这怎么行!我走了,班主肯定便会将你送去,若不然也定会生生打死你,不,我不走。”水伶春猛地摇头,死死攥住水桃红的手,仿佛已经预见了她鲜血淋漓的倒在班主棍棒下、抑或是倒在陈府门口的场景。她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思路,瞳孔轻轻颤晃着,“大姐姐,我是绝不会独独跑了留下你一个人的,除非我们一起走!对,我记得每周三夜里都有一班去外地的船,我们打听好发船的钟点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面对这样真挚热忱,又难以名状的情感,水桃红鼻子一酸,很难说是受到了哪种思绪的趋势,她俯下身子,在水伶春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鹅羽的吻,“好,我们一起走。”

腊月二十四这天,贵喜班大乱——水伶春不见了。

班主怒不可遏地派出全部的弟子出动,几乎将大半个金陵找了个底朝天,都未发现水伶春的踪迹。他很快冷静下来,让所有的弟子都回来各忙各的,不必再去找了,而后将水桃红叫到房中。水桃红与水伶春本商议好,两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水伶春先走,去淮河边她们常去的那处僻静的地方,到跟前那所废弃的小房里躲起来,待到了天黑水桃红再去找她。

“水伶春去哪儿了?我知道是你帮她逃跑的。”甫一关上门,班主便劈头盖脸地问。

惊惧和慌张一齐涌到水桃红的脸上,她不知道班主是如何得知她们两个人的“密谋”的,水桃红飞快地思考着,她强行将脸上那些容易引起怀疑的神色通通用迷茫藏住,“我并不知道,不是我帮她跑的。”

可她的那一抹迟疑怎能逃得过班主奸滑的眼睛?他二话不说抬手便往她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打得水桃红跌坐在地,“你不知道?放你娘的屁,她去哪儿了?你到底说不说?”说着班主抄起棍子,狠狠地劈打在她身上,并丢下狠话,若是今儿不说,便甭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谁知水桃红这个从来没被动过一根手指头的娇弱女子,竟能一声不吭将他所有棍棒殴打都生生受下,直至最后被打得浑身是血。

班主终于屈服了,他扔下棍棒,同样席地而坐在水桃红的身旁,长叹一口气,“你这性子跟我真是像。”随后,他将水桃红的身世、陈兴最初的交易,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末了,班主几近带着哭音道,“我知道对你这孩子有亏,从小没有亲娘,又没有一个能让你堂堂正正做人的爹。我打听到北平安定,开春便要选月份牌小姐,我托了人,说好用那一根小黄鱼换你一个前途,你开春便带着金条去北平找他,他能让你选上月份牌小姐,虽说仍是伶人,可从此你还是大红大紫受人追捧的‘角儿’。阿桃,你别怨爹,这已经是爹能给你争到的最好的命了。”

那可是北平。街上的洋车、霓灯下的红男绿女,闪闪发光的舞台……一切的一切都变成魔爪,疯狂地撕扯着水桃红让她妥协,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还是因为这种情感与物欲的撕扯了,她整个人和她的整颗心,都陷入了要将她四分五裂似的疼痛中。

最后一秒,她终究还是向这种疼痛低下了头颅。

水伶春怀揣着包袱在河岸边翘首以盼地等着,没有等来水桃红,只等来了气势汹汹而来的班主和班主身后跟着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转头就往后跑,可是如何能跑得过那么多人的围困?很快她便被摁倒在地上,冰冷的泥地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雪混着泥土将她的脸颊、双手和衣服都打湿弄脏,她满心都是和水桃红逃出去之后的生活,于是奋力地反抗着、挣扎着,她丝毫没有想到是谁将她们的计划出卖。直至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从人群的后面缓缓现出若有若无的身影——看到她的一瞬间,她便不再挣扎了,这个倔犟了半辈子的人,向人性和命运屈服了。

一代名角儿便如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她短暂地擦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转瞬又黯然下去,从此之后便再没有那个“阿清”,只有陈家四太太水伶春。


  (https://www.bshulou8.cc/xs/18522/110371570.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