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新添的小字
“扶着走,走稳。”
朱元璋点头,“再走快。”
他背过身去,过了会儿,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那写‘无’的人是谁?”
朱瀚笑:“一个老者。”
“他写‘无’,你就当他在写‘有’。”
朱元璋道,“有一天,没准他还会写个‘满’。”
“那就好。”朱瀚道。
朱元璋负手走远,背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直。
朱标站在原地,忽然开口:“父皇说的‘满’,是让我们不要把碗都端走,对不对?”
“对。”朱瀚笑,“留一口给他人。”
“那我记了。”朱标长出一口气,“今日再去太学?”
“今日不去。”朱瀚摇头,“去北巷。还有尾巴要收。”
“郁明?”朱标问。
“郁明会老实。”朱瀚道,“我要看的是‘帽檐’背后那个。”
“他会来吗?”朱标挑眉。
“他会。”朱瀚看向远处,“他想看,我们就给他看。看一场他以为能搅乱的场,最后还是稳稳地落下。”
午后,北巷一带的影子短了些。
铁器铺门口,老七把炉火拨得更旺,汗从脊背流下来,一道一道。
他手边站着瘦三,手里拿着一把还没有磨过的刀胚,眼里有一种久违的专注。
“按这画的比例,往里收一分。”
朱瀚把“工巧图·利刃一式”化进几句很普通的话里,“这刀不是给人看的,是给人用的。重心要在这里。”
他点了点刀背上的某一处,“握在手里,会觉得‘服’。”
老七“咦”了一声:“王爷懂。”
“略懂。”朱瀚笑。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极薄的底子踩过干叶。
瘦三耳朵一动,老七也抬头。
一个戴旧帽子的人从拐角走出来,帽檐裂口细细地缝过;他走到门口,停住了。
“你来了。”朱瀚像在欢迎一个旧客,“进来坐。”
那人没有坐,他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那柄刀胚上,落在瘦三的手上,又落在老七开到最旺的炉。
最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朱瀚脸上:“你们很会演。”
“你也不差。”朱瀚笑,“昨天你差一点就弄坏那块牌子,可惜——你给错了人哨子。”
那人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错就错。”
“你想要什么?”朱瀚问。
“我?”那人像是被逗笑了,“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抬手摸摸帽檐,“我只想看。”
“看我们乱?”朱瀚问。
“看你们跪。”那人的声音一截一截,像刀刮过老木,“跪在众人面前,求一口气。”
“你选错地方了。”朱瀚摇头,“你该去戏园子。”
那人笑得很淡:“戏园子假,这里真。”
“真就好。”朱瀚点头,“那你看一件真的。”
他拿起那把刀胚,递给瘦三:“握。”
瘦三握住。刀胚还未磨,沉甸甸地贴在掌心里。
朱瀚轻轻碰了碰他的腕:“举起来。”
瘦三举起,胳膊微微抖又稳住。老七在旁边点头:“这刀有份量。”
朱瀚看向门口那人:“你想看我跪?我不跪。我给你看,‘不跪’也能把事办了。”
那人眼皮跳了一下,帽檐的影子在他脸上掀了掀。
他突然前一步,手腕抬起,像要去夺那刀胚。
瘦三侧身一让,老七的铁钳猝然跨在他手腕上,痛得他生生抽回半步。
“你很喜欢逼人。”朱瀚语气很平,“我也问你一句——你跪过吗?”
那人愣了一瞬,眼底那点火忽然一下烧得很高:“跪过!你满意了吗?”
他声音突然发狠,“我跪过,所以我要看你们跪!我要看你们在台阶上摔下去!”
“你跪,是因为没人扶你。”
朱瀚道,“你看人摔,是因为没人拉你。那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看。”他还是那一个字。
“看够了。”朱瀚摆手,“你走吧。”
那人怔住了,像是不懂这三个字。
他看了一眼老七,又看瘦三,最后看向朱瀚:“你不抓我?”
“我为什么抓你?”朱瀚问。
“因为我想让你们摔!”他咬牙。
“想不犯法。”朱瀚道,“你做了什么,我自会算;你没做什么,我也不会假装看见。”
那人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给他盛一碗水。”
朱瀚对老七道,“热的。”
老七愣了一下,忙不迭端了出来。
那人接过水,手指还在抖。
他抬头看朱瀚,眼里复杂得像三四种光混在一起:“你们很会做戏。”
“那你记得看完。”朱瀚平静地笑,“这戏,叫‘把人往前推半步’。”
那人仰头把水灌下,火一样的热辣从嗓子滚进肚里。
他咳了一声,放下碗,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低声道:“我姓缪。”
“缪什么?”朱瀚说。
“缪行。”他回头,帽檐下露出一只清楚的眼睛,“走路的行。”
“我记住了。”朱瀚点头。
缪行走远,脚步声慢慢散进巷子里。
老七长舒一口气:“王爷,他……就放走?”
“他还会回来。”朱瀚道,“不过不会再戴这顶帽子。”
瘦三握着刀胚,忽然道:“王爷,我能把刀背磨得更顺一些。”
“好。”朱瀚看他,“磨吧。磨刀一样磨人。”
“磨人?”瘦三不解。
“把棱角留在该留的地方。”朱瀚笑,“别全磨平了。”
傍晚,王府的灯又一次亮起。
朱标在书房里铺开纸,笔尖一落又一收,写下明日要说的第一句。
他停笔,抬眼:“皇叔,缪行这人……”
“他是个看的人。”朱瀚道,“看得多,就爱挑错;挑得多,就想动手。你让他看到了别的,他就走一半。”
“另一半呢?”朱标问。
“要他自己走。”
朱瀚看着窗外,“我们给他一盏灯,他肯不肯拿,不能逼。”
“我明日还去吗?”朱标问。
“去。”朱瀚道,“只是明日不说话。”
“不说?”朱标愣。
“让他们说。”朱瀚笑,“你在一旁听。”
“我听什么?”
“听那些‘无’之外的字。”
“什么字?”朱标又追。
“‘留’。”朱瀚轻轻说,“留下的‘留’。”
第三日清晨,太学石阶前没有昨日那样的喧阗。
人群依旧,但不再拥挤向前,而是留了一个空圈。
木牌仍在,旁边多了一只小筐。筐里放了几枚瓦片,上头写着‘敢言’两个字。
“今日轮到你们说。”
朱标只说了这一句,便把位子往旁边让出半步。
他站在侧边,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看人群中央。
一个穿短褐的中年人先走出来,拾起一枚瓦片:“我说一句。殿下前日说要认,有人不信。我信。”
“凭什么信?”后面有人问。
“凭他敢把这块牌子放这三天。”
中年人把瓦片放回筐里,“我家娃昨儿在外头摔了个跟头,我也没去扶他。我让他自己爬起来。我想他以后会走得稳一点。”
人群里有人点头。又有一个年轻学子走出来,拿起瓦片:“殿下说‘度’,我记了。可我还想问——殿下能不能把‘度’写给我们看?”
“写。”朱标点头,“写在那块牌子旁,写三天,写满。”
“我再说一句。”一个年老的匠人把瓦片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放下,
“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看得懂你们的‘慢’。慢一点,比快一点有用。”
阿槐悄悄靠近朱瀚,低声道:“王爷,缪行站在最外圈。”
“看见了。”朱瀚目光越过人群,在那道最不显眼的影子上停了一瞬。
听众心绪的波纹在这一刻慢慢淡下去,他忽然觉得这三日的声音有了落处,不再像风吹过竹林那样空。
午后,阳光从槐叶的缝里一片片落下来,有孩子在空圈的边缘追着光点跑,笑闹声清清朗朗。
散场时,木牌边的筐里多了七八枚写满字的瓦片,有的写得好,有的写得歪歪扭扭,但每一枚都压得很实。
“殿下。”掌院上前,整整衣冠,缓缓拱手,“这三日,某受教甚多。”
“先生过奖。”朱标还礼。
“不是过奖。”掌院笑了笑,“是我这个老头子学到的东西太迟。殿下记得让我们也写,这是好。”
“明日还写。”朱标道。
“明日不要写了。”掌院摇头,“明日殿下该去看跑步。”
朱标一愣,随即大笑:“先生,同步。”
掌院拱手,退到一旁。
人群渐渐散去。缪行站在槐树下看了一会儿,终于走近木牌。
他把手插在袖里,眼睛落在那行小字上,许久,许久。
他忽然伸手,从筐里拿起一枚瓦片,在上面写了一个字——“见。”
他把瓦片放好,转身离去,步子不快不慢。
他走到巷口,忽地驻足回首,朝石阶上的那两个人抬了一下手。他没有说话,像说了“告辞”。
夜,王府内的灯更暖了一层。
朱瀚与朱标对坐。案上只有一只碗,一盏茶。
外头榆树的影子像轻轻拢起的手。
“皇叔。”朱标低声道,“这三日,我像是在学走路。”
“你学得好。”朱瀚道。
“我还想走快一点。”朱标说。
“快慢不在脚上。”朱瀚盯着他,“在心上。”
“心上?”朱标笑,“心上也能跑?”
“能。”朱瀚点头,“你想好了往哪儿去,就算慢一步,别人也追不住你。”
“那我明白了。”
朱标端起茶,轻轻饮了一口,“皇叔,你累吗?”
“不累。”朱瀚笑,“我也开心。”
“那就好。”朱标放下茶,“明日,去把那块牌子收起来?”
“再留一天。”朱瀚道,“让不愿来的也看一眼。看完,就真的收。”
黎明未透,天色像一层薄蓝的绸。
太学石阶前的露珠沿着石牌的字痕滚落,停在横笔处,像一枚极小的印记。
朱标比太阳更早一步到了。
他把袖口挽起,把昨夜遮雨的油布收好,转身正欲吩咐人开路,便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已先一步拿起笤帚,在石边细细扫。
“老丈。”朱标快步过去,“我来。”
老人抬眼,眼白明净,笑褶在眼角:“你站过,便让我扫。各自干各自该干的。”
朱标也笑:“好。”
扫了几下,老人忽道:“你写的‘说重不如做稳’,有用。”
“写给我自己。”朱标认真,“也写给路过的人。”
老人“嗯”了一声,把笤帚杵地:“今日不必多说。我教娃写字,第一句就是‘手心要热,笔要稳’。你今日只要把手心暖着,自有人来。”
“多谢。”朱标躬身。
门外脚步渐密,今日来的人却比昨日安静。
有个短褐少年把昨儿写了“见”的瓦片拾起,反复擦拭,像擦一块小镜子。
角落里,缪行换了一身普通粗布,头上不再戴那顶帽子。
他站在最外圈,靠在槐树下,双手拢在袖里,只看不言。
“殿下。”阿槐上前低声,“王爷到了。”
朱瀚穿一件素色直裰,像随意走至,目光在石牌上一扫,便停在一抹新添的小字上。
是昨夜那个老人写的“久”。墨痕已干,笔脊犹有劲道。
他心里一动,指尖轻扣袖口——那张“街巷回声图”像薄绢在心中展开,脚步的疏密缓缓浮上来。
“今日不说话。”朱标朝他一笑。
“嗯。”朱瀚也笑,“看他们说。”
石前那个小筐里,瓦片又多了十几枚,上头写着“敢言”。
掌院站在人群中后,背微微挺直,像一根老竹子。
他没有抢在前面,只是把手放在袖里,安安静静地等。
一个卖糕的妇人先迈进那道空圈。她把袖口里的一枚瓦片拿在掌心,低头看了一眼。
抬头时已不怯:“我说一句。殿下那块‘认错’——我本来不信。昨日我家小子非要来凑热闹,我拦不住,便跟着看。看见殿下在石前站了一刻,不说一个字。我心里就安了半口气。我这人不懂那些大理,你们站在那里,我看着就不慌。”
“凭什么不慌?”后头有人问。
“凭这‘不动’两个字。”
妇人笑,“我家老汉喝醉了闹腾,我不理他,他就歇了。我理他,他反闹得更凶。你们站着不动,倒把我这心里闹腾的声儿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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