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整理名册,罗雀初具规模形
腊月十七,大雪封了宫道。
浣衣局的水井冻得结结实实,得拿铁镐砸半天才能破开层冰。阿忘握着捣衣杵的手已经没知觉了,只凭着本能一下下捶打着石板上厚重的冬衣。每捶一下,虎口裂开的口子就渗出血,染在深色的衣料上看不见,但疼是真疼。
疼才好。疼让她记得自己还活着,记得为什么活着。
夜里回到杂物房,她插上门闩,从床板最里侧的缝隙里掏出那本名册。册子是用浣衣局废弃的账本改的,封面还印着“天启三年浣衣用度”,里头却被她用炭条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凑近油灯,一页页翻看。
第一页记的是“医”。
江怀安的名字写在最上头,后面缀着几行小字:“太医院药库司药,因误诊被贬,母病弟幼,急需银钱。可用,需恩威并施。”旁边用炭条画了个圈,里头写了“苦艾案”三字——这是他已经办成的事。
往下是“沈平川”,后面写着:“太医署八品医正,嗜赌欠债,有把柄。已施恩,待用。”这是那个欠赌债的沈太医。
第二页是“宫”。
“小桃”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注着:“凝芳斋洒扫,怯懦重情,易掌控。已施恩(香),待深探。”旁边画了个问号——李美人与南阙的关联,还得从这小宫女身上挖。
“崔姑姑”后面跟着一行:“浣衣局管事,贪财苛厉,与内务府王太监有私。可收买,可胁迫。”这是条恶犬,但用好了也能咬人。
第三页是“膳”。
“胡三”的名字写得工整,后面却是一片空白。阿忘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炭条在指尖转了转,最终在旁边写下:“御膳房点心厨,东华门马车线人,惧死。已控(毒与解药),待用。”
写到这里,她笔尖顿了顿。
胡厨子这条线,该动了。三月初七没几天了,那批“宫里不该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得在事发前摸清。可怎么摸?直接去问太冒险,胡厨子那胆儿比兔子还小,逼急了怕会反咬。
得找个由头,既不惹他疑心,又能近他身侧。
阿忘要如何不露痕迹地接近胡厨子?她能从他嘴里撬出东华门的秘密吗?
正想着,窗外传来三声猫叫——两短一长。
阿忘迅速收好名册塞回暗格,吹灭油灯,摸到窗边。窗纸破洞里透进点月光,映出小桃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
“阿忘姐,”小桃压着嗓子,眼睛亮得惊人,“美人、美人用了那香!”
阿忘拉开窗让她进来。小桃手脚并用地爬进屋里,搓着手哈着气,从怀里掏出个锦囊——不是前几日阿忘给的那个,而是个绣工精致、料子上乘的藕荷色锦囊。
“美人说那香好,赏我的!”小桃献宝似的递过来,“里头还有二两银子呢!阿忘姐,这些都给你……”
阿忘没接银子,只接过锦囊凑到鼻尖闻了闻。是她调的“雪里红绡”没错,但里头还混了另一味香——极淡的苏合香气。
苏合香安神,但用得重了会致幻。李美人在香里添这个做什么?
“美人可说了什么?”她在木板上写。
小桃想了想:“美人闻了香,愣了好久,然后……然后就哭了。哭完又笑,说‘真是这个味道,真是……’。后来她问我香从哪儿来的,我按阿忘姐教的说了,是个南边来的老香贩。美人听了,又问那香贩长相,我说是个白胡子老头,她就没再问了。”
阿忘笔尖顿了顿:“她哭时,可说了什么话?”
“好像……好像说了句‘十年了’。”小桃挠挠头,“别的我没听清。”
十年。
阿忘垂下眼。十年前,正是北凛与南阙最后一次和亲失败、两国彻底交恶的时候。李美人那时应当还在南阙边境,她与南阙的因缘,恐怕就结在那时。
“小桃,”她慢慢写,“你想不想……以后不必再挨打挨骂?”
小桃愣了:“想、当然想!可我只是个洒扫宫女……”
“若我让你做美人的贴身侍女呢?”
小桃眼睛瞪圆了:“这、这怎么可能……”
“可能。”阿忘写,“美人既爱这香,你便说那老香贩还留了几方别的香谱,但你记不全,得慢慢回忆。每回忆出一方,便能为美人调一味新香。时日久了,美人自会留你在身边。”
小桃呼吸急促起来:“可、可我不会调香啊!”
“我会。”阿忘看着她,“我教你。你每三日来一次,我教你一方香。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美人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心情如何,你都得记下告诉我。第二,”阿忘笔尖加重,“若有一天美人问起南阙旧事,无论她问什么,你都说不知,但要把她问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回来。”
小桃攥着衣角,手指绞得发白。她看看阿忘,又看看手里的锦囊,最后咬了咬牙:“我……我答应!”
小桃真能成为李美人的贴身侍女吗?阿忘此举会不会打草惊蛇?
送走小桃,已近子时。
阿忘重新点亮油灯,翻开名册第四页。这页抬头写着“线”,下面还是一片空白。她提起炭条,思索片刻,在页首写下两个字:“罗雀”。
罗雀,食腐之鸟,不起眼,却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隐秘。她要织的这张网,就该像罗雀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皇宫每个角落,啄食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第一只雀,该放了。
腊月十九,御膳房后巷。
阿忘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件浆洗好的厨役衣裳——这是她跟崔姑姑讨来的差事,说是御膳房催得急,她腿脚快,愿去送。崔姑姑正忙着跟内务府对账,摆摆手让她去了。
后巷堆满了烂菜叶和煤渣,臭气熏天。阿忘绕过两个倒泔水的太监,走到御膳房侧门,敲了敲。
开门的正是胡厨子。他脸上的疹子已消了大半,但还有些红印子,见是阿忘,脸色变了变,左右张望后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阿忘举起竹篮,又指了指喉咙,示意是来送衣裳的。
胡厨子松了口气,接过篮子:“谢、谢谢啊。”他转身要走,阿忘却拉住他袖子,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递过去。
纸包里是几颗药丸。
胡厨子手一抖:“这、这又是……”
阿忘在随身带的木板上写:“清余毒,防复发。一日一粒,吃完即愈。”
胡厨子盯着药丸,喉结滚动。这些日子他被这疹子折磨得够呛,太医开的药抹了没用,倒是这哑女的药膏真灵。可他也怕——这丑八怪到底什么来路?怎就盯上他了?
“你……”他声音发干,“你到底想怎样?”
阿忘写:“三月初七,东华门。我只想知道,那批货是什么。”
“我不知道!”胡厨子几乎要叫出来,又赶紧压低声,“我真不知道!我只管在点心里留记号,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那谁清楚?”
胡厨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肯说。
阿忘也不逼他,只慢慢写:“你手上的疹子虽好了,但鬼脸蒿的毒入了血。若没有我的解药,每逢阴雨天,浑身会起红疹,奇痒难忍,直到把自己抓烂为止。”她抬眼,看着胡厨子瞬间惨白的脸,“你背后的人若知道你办事不力,还惹了疑心,会留你吗?”
胡厨子腿一软,差点跪倒。他扶着门框,额上冒出冷汗,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长春宫。”
长春宫。
贵妃。
阿忘心脏猛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写:“说清楚。”
“每次……每次要送东西前,长春宫会派人来传话,说贵妃想吃什么点心。点心里要藏的东西,就裹在油纸里一并送来,我只需塞进馅儿里就行。”胡厨子喘着气,“至于送的是什么,给谁,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每月初三、十七,东华门卯时三刻,有辆插青色旗的马车在那儿等着。”
每月两次。
阿忘记下了。今日腊月十九,离下月初三还有十四天。
“下次送货是什么时候?”她写。
“就、就后天,腊月二十一。”胡厨子说完,惊恐地捂住嘴,“你、你别害我!这事要是漏出去,你我都会没命!”
阿忘点点头,写:“放心,你好好办事。这药你按时吃,保你无事。”
她把药包塞进胡厨子手里,转身走了。
走出巷口时,她回头看了眼。胡厨子还僵在门口,捏着那包药丸,像个木头人。
长春宫每月两次往外送什么?贵妃在暗中运作什么?
回浣衣局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
阿忘踩着积雪,脑子里飞快地转。长春宫、贵妃、每月两次的货、东华门的马车……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贵妃统摄后宫多年,膝下养着大皇子,看似尊荣无限。可陛下春秋正盛,皇后之位空悬多年,贵妃始终未能再进一步。她需要什么?权?钱?还是……外援?
若是外援,那每月送出宫的东西,就可能是密信,可能是金银,也可能是……
阿忘脚步一顿。
也可能是人。
那些在宫里悄无声息消失的宫女太监,那些所谓“暴病而亡”、“失足落井”的,会不会有一部分,根本就没死,而是被送出了宫?
送去哪儿?做什么?
她不敢再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比这腊月的雪还冷。
腊月二十一夜,阿忘没睡。
她坐在杂物房的黑暗中,耳朵贴着墙,听着外头的更鼓声。丑时、寅时、卯时……
卯时三刻,东华门。
此时此刻,胡厨子应该已经把藏了东西的点心送出去了。那辆插着青色旗的马车,也该接到货,消失在晨雾里。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让她抓住那条线头的机会。
腊月二十二一早,变故来了。
阿忘正在浆洗衣裳,两个面目陌生的太监闯进浣衣局,径直走向崔姑姑。三人低声说了几句,崔姑姑脸色大变,朝阿忘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复杂。
片刻后,崔姑姑走过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干涩:“阿忘,你……跟我来一趟。”
太监为何突然来找阿忘?是胡厨子事发,还是别的祸事?
阿忘放下捣衣杵,默默跟在崔姑姑身后。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夹着她,穿过长长的宫道,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院门上挂着匾:“慎刑司”。
阿忘心脏骤停。慎刑司,宫里人人闻之色变的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出来。
崔姑姑在门口停下,低声对领头的太监说:“李公公,人带来了。您看……”
那姓李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崔管事放心,只是问几句话。”他转向阿忘,上下打量,“你就是那个会调香的哑女?”
阿忘点头。
“听说你前几日,给御膳房的胡三送过药?”李公公眯起眼,“他得了什么病?你给的什么药?”
果然是为了胡厨子。
阿忘从怀里掏出木板炭条,写:“胡师傅起疹子,我给了治冻疮的土方药膏。”
“土方?”李公公嗤笑,“胡三昨儿夜里死了。仵作验了,说是中毒。你那一药膏,怕不是土方,是毒方吧?”
胡厨子死了?!
阿忘脑中嗡的一声,手指冰凉。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写:“药膏无毒,大人可验。”
“验自然要验。”李公公盯着她,“但在验明之前,你得在这儿待几天。”他挥挥手,旁边两个粗使太监上前就要扭阿忘的胳膊。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江怀安急匆匆走来,手里捧着本册子。他朝李公公行了个礼:“李公公,下官太医院江怀安。胡三的尸首是下官验的,中的是钩吻之毒,与冻疮药膏无关。这是验尸录,请公公过目。”
李公公接过册子翻了翻,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才冷哼一声:“就算胡三不是她毒死的,可她一个浣衣局的贱婢,私通御膳房厨役,也是大罪!”
“公公误会了。”江怀安不卑不亢,“阿忘姑娘懂些草药,是下官请她去给胡三看诊的。下官近日在编修《民间偏方录》,需收集些实例。此事已报备太医署,有案可查。”
谎话说得滴水不漏。
李公公盯着江怀安看了半晌,又瞥了眼阿忘,忽然笑了:“江太医倒是心善。也罢,既然有太医署作保,咱家就不深究了。”他把册子扔回给江怀安,“人你领走。但记住了,宫里规矩大,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跟前凑。”
“下官明白。”
走出慎刑司的院子,阿忘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江怀安扶着她走了段路,直到拐过宫墙角,才低声道:“胡三死得蹊跷,钩吻之毒发作极快,他应是被人灭口了。”
阿忘点点头,在木板上写:“长春宫。”
江怀安脸色一白:“你确定?”
“不确定,但八成是。”阿忘写,“他知道太多,又露了怯,背后的人自然要除掉他。”她顿了顿,看向江怀安,“今日,多谢。”
江怀安苦笑:“我欠你一条命,该还的。只是阿忘姑娘,你查的这事……水深得很。长春宫那位,不是好惹的。”
阿忘当然知道。
但她已经蹚进这浑水里了,退不了,也不想退。
回到浣衣局时已是傍晚。崔姑姑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愣了半天,最后阴阳怪气地说了句“能耐不小”,便扭身走了。
阿忘回到杂物房,关上门,从暗格里重新掏出那名册。
她翻到“胡三”那一页,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最后提起炭条,在名字上画了个叉。
叉掉了。
但线没断。
胡厨子死了,可长春宫每月两次的货还得送。御膳房会换新的厨子,会找新的线人。她得在那之前,找到下一个“胡三”,或者……成为那个“胡三”。
她翻到名册最后一页,提笔写下几个字:
“腊月二十一,胡三死。长春宫灭口。东华门线断,待续。”
写罢,她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
名册上的人还太少,网还不够密。她要更多眼线,更多耳朵,更多能在这吃人皇宫里活下去、并愿意为她所用的——雀。
而接下来要收服的,该是那些在病痛中挣扎、在绝望中寻找救命稻草的人。
比如,那些得了隐疾、太医院束手无策的宫人。
比如,那些因伤痛而失宠、在深宫中煎熬的妃嫔。
香能悦人,亦能治病。
该让那些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对症下药。
窗外又飘雪了。
阿忘闭上眼,听见雪落下的声音,轻得像雀羽拂过屋檐。
她的罗雀,该张开翅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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