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 章 一条血路
书房里还堆着一些未完全拆开的箱子,显得有些凌乱。
怀泱走到书桌后,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支撑着桌面,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沉默了片刻,她转过身,看着杨怀潋,声音干涩而压抑,开始了她的讲述:
“潋潋,你的信…七月初到的。爹看了之后,一晚上没睡…出来便说,‘潋潋打小有主意,如今又在外洋,见识必是比我好的。她说要乱,只怕…是真要乱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必须得走!’”
她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娘七年未见你,一听说你要回上海,立刻就坐不住了。爹又看报上说了北边的事,也怕耽误下去谁都走不了。”
“当下就让娘带着家里大半现钱、金条细软,家传珍品…还有张婶,七月中就先行来了上海,好歹先安个窝,等你…”
“娘他们运气好,到的早,又肯出钱,正好碰上个外侨急着抛售产业离沪,才能在法租界买下这处房子。娘安顿下来就天天去码头望…又忙着囤米面油盐药品,人都累瘦了一圈…”
怀泱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我们留在老家。爹,我,阿渊,在家里处置家当,太难了…都知道杨家急着走,往脚脖子上砍价!田地、铺子、宅子…哪一样都不是马上能脱手的。爹那脾气,又不肯贱卖祖产…”
“熬到七月廿六七,其实本已打点妥当,就等动身了。”怀泱闭上眼,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怨怼。
“偏…偏生卡在二叔一家!爹磨破了嘴皮劝他们走,二叔总是那几句,‘局势未见得就坏到那般田地’、‘祖产岂能轻易抛舍’。爹终究狠不下心肠撇下他们,就这么一日拖一日…”
“直拖到月底!北边逃下来的人涌进城里,都说倭人见人就杀!二叔这才真慌了神,要一起走。可…可什么都迟了!”
她的声音激动起来:“我们八月朔日才动身,原想着挤平汉线的火车南下,到汉口再想办法转乘。”
“可到了站前一看,我的天老爷!那哪里还是车站?分明是修罗场!人叠人,货压货,哭喊叫骂,我们连站棚都挤不进去!”
“爹说咱不能困死在这指望火车,当下立断,花了大价钱雇了几辆骡车,说咱顺着平汉线的官道南下,去邯郸碰碰运气。”
“我离了家才知,外面竟已是这般…路上…已是人间地狱。到处是逃难的人,还有败退下来的散兵…红了眼地抢车抢粮…我们提心吊胆,绕着小道走…”
她顿了一下,声音发涩:“就在过高邑没多久…撞上一大股溃兵,比之前的更凶…人群一下就炸了…乱冲乱撞…”
“二婶她吓得腿软,摔在地上,箱子也散了…阿渊…阿渊他…”
怀泱的眼泪掉下来:“他回头去拽她,就…就一错眼的功夫,人流猛地一冲,他…他就和二叔一家…全都不见了!喊也喊不应,找也没处找…”
她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瞬间。
“我们多余的行李物件都不要了,刚跑出没多远,还没喘匀气…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不是散乱的,是…反正又齐又狠…然后就是枪声!还有机枪扫射…后面的人群成片地倒下去…”
怀泱的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爹说那是东洋的先遣军!爹当时的脸色…我从未见过他那样…”
“他猛地抓住我,只把那个装命的皮箱塞给我,又把怀汀推到长福叔怀里,对他吼:‘分两头跑!你护着大小姐和少爷往东!钻青纱帐!快!’”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又决绝又……”怀泱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破碎压抑的呜咽,“他什么也没再说…拉着怀澂…朝着大路南边跑…”
她的叙述在这里中断,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泣。
她心里是明白的,倭人定是要顺着官路南下,爹把命箱子给了她…又走了官路引敌…多半是…
怀泱捂着胸脯,心口抽疼。
爹他带着怀澂,把活命的机会给了她呀!!
杨怀潋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只是嘴唇忍不住生理性的抽动,视线早已模糊,看不清大姐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怀泱才重新积聚起力气,声音麻木得没有一丝活气。
“我和长福叔,抱着怀汀,没命地往东边的玉米地里钻…不敢回头…后面的枪声、惨叫声越来越远…”
她的叙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的碎片。
“我们像野狗一样,躲躲藏藏,走了两天一夜…终于摸到了邯郸站…”
讲到车站,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恍惚:“车站…刚挨过炸没多久,房子塌了半边,碎砖烂瓦底下,还压着…”
大姐动了动唇,到底是没说出口。
“铁轨都扭成了麻花…空气里全是焦糊味、煤灰味…还有甜腥气…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在哭嚎…可居然还有火车头在喘气,拖着几节破破烂烂的车皮…我问了,站里的人说他们还要发车的…”
“我…我当时…”她眼神空洞,喃喃道,“上去,那铁皮箱子就是活棺材,倭人的铁鸟再来…肯定没命…可不上去…留在外面更是死路一条…”
她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抉择:“…长福叔当时哑着嗓子说,‘大小姐,赌命吧!’我拿出两根‘小黄鱼’,塞给一个像是站长的…他掂了掂,才让人把我们三个塞进了一个闷罐车里,里面…早就挤满了人,空气臭得能熏死人…”
“一路上,那才叫一寸铁轨一寸命!火车根本不敢快开,爬得比人走还慢…开开停停。”
“一听到天上有点嗡嗡声,司机就拼命拉汽笛,大家就没命地往下跳,往田沟里扑…我也抱着怀汀滚下去,脸磕在石头上都不知道哪里疼…”
“等天上没动静了,大家才像捡回一条命一样,再爬回来。好几次,都…眼睁睁看着前面的铁轨被炸出一个个大坑,旁边的车厢被打得像筛子,里面的人…都没声了…”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很冷:“还给兵车让路,一等就是半天,一路就像在鬼门关前打转…所幸到了郑州,外面就安稳多了。我们又在徐州、浦口一路换车…”
“许是…许是祖宗保佑…”她最终用一种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声音总结,“我们竟真有运气,撑到了上海…我当时激动的险些就跪下磕头了!”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天爷保佑…爹和怀澂,还有阿渊…他们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之后,就再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话毕,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怀泱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怀泱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那段交织着恐惧、绝望和一丝微弱侥幸的逃亡之路,被她用这种带着颤栗的平静叙述出来,反而更加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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