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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夏收淫雨,洪水夺命


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大地吸足了水分,庄稼攒足了墒情。开春以来,两场透雨,麦子起身、拔节、扬花,步步顺遂,长势明显好于往年——感谢老天爷赐予一个绝好的年景。

小满节气刚过,男人们拔掉早熟的大麦,泼水、碾压、平整,早早收拾好了打麦的场院。家家户户忙着准备挠勾、木锨,铁叉、扫帚等一应碾场用的工具。车把式忙着检修大轱辘车子,给牲口添料催膘,等待繁重夏收的即将到来。成群结队的麦客子自东向西逐渐聚集,镇上的麦客市场熙熙攘攘,一天比一天红火热闹。女人们擦洗好锅灶、案板,洗好了竹篮、瓦罐,找出往年用过的扁担,只等着一日四餐给男人往地里送饭。孩子们听着杜鹃鸟“拌汤刮锅”的叫声,嘴里唱着“麦子黄,盼开镰,跟着碌碡过个年”的歌谣,欢天喜地地迎接盼望已久的白面锅盔干捞面、灰灰菜卷煎饼和酸辣凉皮。

芒种节气到来,回茬麦子多半已经撂倒在场上,破茬地也已收割了三四成。令人猝不及防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无情地打碎了人们的黄粱美梦。

啥是“回茬”,啥是“破茬”?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农业庄稼轮作的常识。秦岭北麓的气候,基本上能够做到一年夏、秋两熟,按正常推算就是两年可以收种四茬庄稼。但是因为气候、墒情、肥料等等因素的影响,为了蓄养地力,庄稼人一般都实行两年三熟的轮作,所以两年之内,一块地总可以空休一季——这样,空休土地种下的小麦,长得厚实,产量高,质量好,就叫“破茬麦”;收完秋庄稼接着再种的麦子,长得稍微稀薄一些,产量质量都赶不上前者,这就是所谓的“回茬麦”。同样的年景,因为地力差,分蘖少,回茬麦比破茬麦总要早熟几天。一般来说,回茬地里还会套种豌豆、小扁豆;秋季的包谷地里则套种绿豆、黑豆、黄豆、红小豆。这类豆科植物,既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又能弥补部分产量上的损失,可谓一举两得。

当人们正在铆足精神干活,放开肚皮吃饭的兴头上,老天爷的脸忽然阴沉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淅淅沥沥的细雨。若是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可谁知道,这细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它既不打闷雷,也不刮狂风,就是这么阴沉着脸跟你慢慢地耗。到了第五天,小五台和终南山的大小山头,依然弥漫在浓密的乌云中,细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场上的麦子没法晾晒,地里的麦子没法下镰,人们的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庄稼人觉得,自己被龙王爷狠狠地耍弄了一回。他老人家先用风调雨顺的丰收愿景,把你的胃口和欲望高高吊起;然后再用一场旷日持久的阴雨把它彻底打碎。这比起半丰半歉的年景还要残酷得多,即使比起颗粒无收的大旱之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村里的老人都说,经了几辈子世事,还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也没听说过,在麦收大忙季节,还有这样缠绵不休的蒙蒙细雨。不但个个愁肠难耐,一时间乱了方寸,就连那杜鹃鸟似乎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每日天刚蒙蒙亮,就沿着山麓,自东向西,在雾霭遮蔽的细雨中,凄惨地一声声哀叫“算黄算割”,然而,它那苦心的哀叫和督促,却全然无济于事——老天爷不开眼,庄稼人谁也挥不起镰刀。

老人们开始酝酿“伐马角”,向龙王爷祈求保佑。

有人说:“以往伐马角都是大旱之年,给龙王爷磕头祈雨,可今年的雨,本就绵绵没有尽期,伐马角祈雨,岂不是越祁雨水越多?”

有人说:“反正龙王爷管着下界司雨的大事,下不下雨都由他说了算,咱就求他把雨收回去。”

大家都觉得这种说法颇有道理。反正也是有病乱投医,有灾就求神,多拜一次神,总归不会错。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还是往年的规矩,由韩大山和同远志领头筹划,村北头的姬老二担任马角,祭祀的地点仍然选在子午峪的乌龙潭。

乌龙潭的神庙是现成的。关中十年九旱,拜神祈雨是绝对少不了的祭祀活动。不知从哪代人开始,杜边村就在乌龙潭东侧的山崖边,凿出了一个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石龛。面向水潭的正中雕刻龙王爷石像,前面有放贡品的石桌、叩头焚香的石香炉。石龛虽然简陋,却也不失庄重肃穆。

为了快速省事,同三爷今年没有找村里的老夫子,而是把拟写祭文的事直接交给了冯春生。春生也没有推辞,他把以往祭文里“祈雨”的词汇翻了个个儿,改成“驱雨”的口气,一篇祭文便顺利完成。可这娃毕竟是初生牛犊,没有夫子那么老成。他闭眼一想眼前的境况,又受杜鹃鸟哀鸣的启发,忽然联想到《水浒》“智取生辰纲”中的一段歌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和其韵,在意境上反其道,迅速写成一首新的歌谣:

淫雨霏霏漫天飘,

麦收时节偏逢涝。

泣血杜鹃急如焚,

敢问龙王可知晓?

同三爷一看,不觉暗中窃喜——心想春生这娃才思敏捷——可他还是觉得语气似乎有些冲撞。对春生说:“你这最后一句,直接质问龙王,是否有不敬之意,会不会激怒龙王?”

春生说:“我只是自己写着玩儿,又没想让你们当祭文用。但是细想起来,其实也不存在敬不敬的问题。龙王爷既受玉帝之命,掌管人间雨水旱涝。百姓苦苦煎熬,他却养尊处优,充耳不闻,其道德良心连杜鹃鸟都不如。百姓没有给玉帝上香投诉,告他渎职之罪,反而祈求他睁眼看看人间,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我呢,也只是问问他知不知晓,这又有何不可?如果他真要降罪于我,那不成了一位挟私报复的昏庸官僚?”

三爷觉得他言之有理,却也不与他争辩。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无职无权,能忍则忍,何必与官老爷计较呢!最后他决定,祭祀时,依然按照正规程序宣读官样的祭文。至于春生写的那首歌谣,顺便在给龙王爷烧纸钱送礼时,夹在黄表之中,一并焚烧献给龙王爷,他过不过目,那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首歌谣,却从此在村里的小儿口中流传开来。

伐马角按照取水、接水、围坛等环节有条不紊地进行。不过以往都是从乌龙潭取水,迎回村里来供奉;今年把“祈雨”改成“驱雨”,程序也必须颠倒过来——从麦田“接取雨水”,送到龙王庙供奉,最后倒入乌龙潭。马角在锣鼓声中,耍棍、抡刀、甩鞭、舞剑、跳神……其中尤以扔火铧最为惊心动魄,许多人都不敢正眼去看。整个过程从准备到结束,持续了两天才告一段落。

村民们把内心的希望统统寄托在龙王爷身上,把虔诚的祷告发挥到了极致,可龙王爷依然没有睡醒。

这老天爷的脾气古怪得让人难以捉摸。大旱之年,它就没完没了地旱:人们望眼欲穿地盼来一片乌云,眼看着雨滴似乎就要掉落,可稍有一点微风,乌云马上又会飘散到天外。遇上这雨涝天气,每一个空气微粒,似乎都吸足了水分。眼看着太阳已经从云层缝隙中露出半边笑脸,可一阵微风吹过,空气哪怕轻轻抖动一下,云层里的水滴立刻就会飘飘落落。——老天爷就是这么一个专和农人作对的倔老头子。

祈求祭拜了两天,龙王爷一直不为所动,人们彻底没了指望。麦客子一看雨势没个尽头,无可奈何地转场另走他乡。大户人家本就劳力短缺,没了麦客子的支撑,心急火燎,更是没了主意。

同三爷忽然灵机一动,求神哪如求己?他把自家场上的麦垛用挠勾扒开,把铡刀搬进场院的工具棚里,和兴元一起铡掉麦穗背回家里。全家动手烧起三盘火炕,昼夜不停地烘干麦穗上的水分。然后摊在堂屋里,用棒槌、棍子捶打脱粒。簸箕、筛子一起上手——尽管有些麦粒已经迸出芽嘴,可还是抢回了不少损失。

同三爷的举措立刻引起仿效。村里能够走动的男女老少,全都操起镰刀,背上背篓、挑起担子——大小车辆已经绝对无法进入麦地——到田里只管割下麦穗,一筐一筐、一担一担地往家运,能抢回一点是一点。村里的火炕,家家户户冒烟,昼夜不停。

肃家一看乡党们动了起来,文强和二先生一合计,立刻想出一个新招。既然老天爷不让你正常收割,老百姓手中无粮,任你用什么办法威逼佃农也是枉然;到时候眼看他们饿死,你还得开仓放粮布施舍饭。与其这样,还不如顺应天时,能抢回多少算多少。他们迅即昭告佃农:今年的租子,可以用发芽的麦子代交;租户地里如若连租子都收不够,经与东家商量,可以到肃家的自耕地里去收割补足,多收的部分,谁收归谁。如此一来,所有的佃农全都被调动起来:不但终日不停地到自家租田里抢收,而且还力争到东家自耕地里再多抢一份。除了交租,多抢下来的部分,名正言顺地归了个人。对东家来说,虽然没有收到优等的租粮,即便掺和少部分发了芽嘴的小麦,也可以作为牲口饲料自用或者出售,从而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再者,即便灾后施放舍饭,数量也能大大减少——这不仅只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甚至还是一举而两得。

守信和兴元家都没有多少土地,两家人把三盘火炕全都腾出来帮助同三爷——这样,三爷就有了六盘火炕可以用来烘干麦子。白天,三家的男女老少一起到田里抢收麦穗;晚上,女人孩子动手把麦穗捋码齐整,三爷和兴元一把铡刀不停地把穗子铡下来铺到炕上烘干。十几天下来,三爷一估算,居然能抢回七八成。

冷八爷家的自耕地只有四亩多田,从肃家租种的倒有五亩多。自家那点地从一开镰他就弄回了家;阴雨袭来,他们一家除了在租种的地里抢收,还额外从东家的自耕地里大约抢回来四五亩。除去上交租子,他算了一下,留下的麦子基本上能够与往年持平。假如算上芽芽麦子出粉率低的因素,大概也有七八成的收获——大灾之年,能有这个结果,他已经心满意足。

其他的家庭虽然好坏不等,但多少也能抢回个五六成,甚或六七成——“龙口夺食”嘛,也不能过于贪心!

抢回来的六七成,除了出粉率低,最要命的还是,出芽的麦子磨成面粉有了甜味,无论做啥面食都会遇到麻达——做馍吃起来粘牙,烙饼成不了整张,擀面发酥切不成条,年节待客更是拿不出手。但是又能怎么样?粘牙也好,发酥也罢,总得吃——对于食不果腹的庄稼汉来说,有总比没有强,粮食总归比糠菜好。

耗到第二十三天,龙王爷终于睡醒过来,收回了他释放出来的魔鬼。可此时,已经播撒下深深的祸根。太阳露出了久违的脸庞,大地却一片狼藉。场上残存的麦垛生芽、发热,直至沤烂;掉落在田里的麦粒,已经长成绿色的小苗;去了穗的麦茬,参差不齐地杵在满是泥泞的地里……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力交瘁的庄稼人欲哭无泪;想起明年的春荒,想起欠下红树沟的秋粮没有麦子抵扣偿还,人们更是后背发凉。

女人领着孩子,在田野里迷茫地寻寻觅觅,唯有那迸出芽嘴的豌豆,尚可煮熟了充饥——孩子们一篮一篮地把这被雨水泡软的“胀豆”捡回家来,煮熟了拌上盐巴,权当今年这个“碌碡年”的年饭——虽然肚子吃得鼓鼓圆,尻子里的屁,却嘣嘣嘣地放得没个完。

太阳暴晒了一个多月,秋庄稼终于抢种到地里。谷子苗锄间完毕,包谷蹿过了膝盖,新的希望再次萌生。虽然麦子面吃起来粘口粘牙,但是一年一度的忙罢会还得过,亲戚还得走动。距离杜边村的过会还有不到十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淘麦子磨面——不管面粉的质量如何,招待亲戚的臊子面是绝对不能少的。跑山人的各项工作已经准备停当,只等过完会,抓住秋收前的空当再挣几个活钱,以便应对夏收阴雨带来的种种麻烦。

农历六月十一,距离过会还有三天时间,老天爷突然发起怒来。后半夜开始咔嚓咔嚓地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从天上倾泄下来。如柱的白雨,毫不停歇地持续了七八个小时。晌午时分,一股洪水,从南头千年双柏树的西侧,顺着南北正街倾泻而下。浑黄的水流,夹杂着泥沙、石块、树枝,发出可怕的隆隆吼声。转瞬之间,水头就已到达南门洞,水深迅速没过腰际,任何人也无法通过,整个村子被洪流分割为两半。调节雨水的两个涝池已显得渺小不堪,水流四处漫溢……这时候,大多数人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村南的土壕决了堤。

韩大山丢下饭碗,立刻爬上南门楼的台阶,狠命地敲响铜锣,招呼精壮男人们到双柏树下集中堵漏,吆喝女人们牵着孩子,绕道向萧老坟,或者其他较高的地方疏散。

村南有一块公用坡地,是全村人取土的地方。自从杜边村有人聚居时,人们就习惯性地从这里挖土,拉回家里去垫圈,垫茅厕;沤出的农家肥再拉回到地里施给庄稼——可这并不是一个对称封闭的循环。家家户户虽然都只是一点一点地挖,可架不住世世代代人像愚公移山一样不断地搬运——起初只是一个小土坑,后来变成小土壕。土壕一年年地扩大,到目前,已经形成一个直径足有一里的大深坑。没有规划,没有人想到它的未来,更没人注意到它可能带来的隐患……

大土壕的南沿,连着小五台北坡延伸下来的沙地沟和红坡沟。西北角的大车出口,像一个葫芦嘴,穿过进出子午峪的官路,向北一拐通往村里。七八个小时的暴雨,南面两沟汇集的洪水,统统涌向土壕。山上下来的石头、杂草、树杈,堵住了葫芦口的出路。洪水进多出少,来不及泄洪,土壕就成了一个天然的堰塞湖。北面的土壕沿,承受不住巨大的水压——湖岸决堤,直直冲向村里——这就是刚才那幕可怕景象的起因。

男人们听到锣声,立刻拿起铁锹、镐头、板斧、锯子,挑起扁担、箩筐,扛起磨杠、长棍,拿起皮绳……,迅速集中到社公爷脚下。大山只简单地吼了一句“先疏出口,再堵决堤”,人们便即刻行动起来。

兴元、憨叔、八爷、猛娃、猴子……,一众十几个壮汉,腰里系着皮绳,由旁边的人拽着,跳入水中。有的用铁镐刨土,有的用锯子锯树,有的抡开板斧砍劈树杈……,一拨一拨地轮换休息。大约两三个钟头,豁口渐渐扩大,水位开始下降。午夜时分,缺口的压力已经大大减轻。此时开始打木桩、搬石头、扔草包、填土,约莫黎明时分,洪水对村里的威胁基本上解除。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十多天——白天加固,夜晚轮流值守——虽然暴雨停歇下来,人们却丝毫不敢懈怠。

一场暴雨,细思极恐。若不是应对及时,或者土壕决堤、洪水头来临不是在晌午时分,而是在人们熟睡的午夜,杜边村很可能已经成了第二个被埋在地下的西杜边村。险中也有侥幸——幸亏这批进山的青壮劳力还没有出发——假如洪水爆发时间延迟到过会以后,青壮劳力都去了山里,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痛定思痛。为了彻底消除隐患,韩大山和村里人商量,一鼓作气,在村南,顺着土壕北沿挖了一条通向西北的新河。当洪水下泄时,因势利导地把它引向石窖,最后与村西果园里的小河、老河合流。

一场洪水,给麦收的灾情雪上加霜。村东南梯田的秋庄稼尚可挽回大部分,村西石窖边沿的河滩地,被洪水漫灌,肯定颗粒无收。加上果园的损失,明年的苦日子可以预见。

十多天的紧张、惊恐,险中求生,险中求安。两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演绎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可恼可笑,有的可悲可叹,有的可泣可敬——虽然故事的内容各不相同,却都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一连数日,昼夜不停地轮值。到了后半夜,几乎个个眼红脸肿,昏昏欲睡。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韩大山到酒坊弄了几斤烧酒,叫自家媳妇炒了一大盆洋芋丝,算是给人们加一点夜宵。

同远志同三爷,本来就不胜酒力,那天又多喝了几口,顿时觉得心跳加快,头脑发胀,大山叮嘱他赶紧回家歇息。

三爷顺着大街,歪歪扭扭地向前行进,无意之间,哼起他年轻时在内蒙古听过无数遍的那首经典小曲:“八月八,七月七,我骑着毛驴去赶集,我的大娘呀,……”刚刚走到南门外通向东马道的拐角处,对面一个女人,迎面走过来搀住他的胳膊。

“凤茹,脚下到处都是烂泥,你咋还跑出来搀扶我呢?”三爷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前来迎接他回家——语言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向对方打招呼。

女人也不答话,架着胳膊把他扶进街门。在屋里给他脱鞋、洗脚。随后,他就倒在炕上,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

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眯缝小眼、满脸赘肉、浑身赤裸的女人。他睡眼蒙眬,半睁半闭,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断手闫云推开房门站在炕沿边上。

“三爷,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没想到也敢这么欺负穷人?”闫云拉着脸,指着他的鼻子,数落了两句。

三爷努力回想昨晚在工地上喝酒的事。闫云不由他分说,已经把房门反锁,走了出去。

不大工夫,韩大山走了进来,兴元紧跟其后。

闫云先开了口:“大山,他是你工地上的人,你说这事咋办?”

大山对兴元说:“你把三爷扶回家去。按我刚才说的,不要声张,先稳住凤茹,等我过来再说。”接着,吩咐蜷缩在被单里的闫云媳妇起身穿衣,自己走出屋子。

这么多年的交道,大山早就知道,闫云虽然不像柳三那么死狗、无赖,可也相当地难缠。要了结这桩案子,首先得摸清闫云的底牌。他极其平淡地对闫云说:“你说说事情的经过。”

闫云说:“昨晚我忘记关街门。前半夜,在槽上喂牲口,困倦打盹,就倒在槽边的麦秸堆上睡着了。早上起来推门,就看见他俩一起睡在炕上。”一边说着,闫云媳妇已经穿好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你说是他俩通奸了?”大山接上他的话茬。

“我老婆向来是个正派人,绝对不会干与人通奸的丑事。同远志要来硬的,她一个女人家,咋能扛过一个大男人。”闫云辩解:“我想,肯定是他强奸。”

闫云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丈夫一唱一和:“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深更半夜,一个男人推开门摸进来,接着就上了床。我想呼叫,他捂着我的嘴。我想挣扎,可哪里是他的对手,……”

大山的目光直逼闫云女人,对方的眼神躲躲闪闪,始终不敢和他对视。大山心里有了底气,直戳闫云的软肋:“我要说是你们两口子合谋陷害三爷呢?”

闫云没想到大山的眼光如此犀利,顿时语无伦次:“我的为人你知道。无冤无仇,又是乡里乡亲的,我陷害他有啥用?”

“男女之间的事,只有他俩自己知道。”其实大山一进门就注意到,三爷睡觉连身上沾泥的裤子都没脱,根本不可能有那男女之事,更谈不上这两口子所说的强奸——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和闫云纠缠,于是直逼主题,“你想咋样处理这事,是官了还是私了?要不,把他俩一起送到乡上,让官府去提审?”

闫云自知理亏,又听说连他老婆一起送官受审,立刻慌乱无主。结结巴巴地说:“都是乡党,我也不想坏了他的名声。让他给两个大洋,赔我们点损失算了。”

两块大洋——这就是闫云的底牌。大山想起同三爷在国军部队里那档子风流韵事,就是用大洋摆平的。猜想闫云大概也听说过这个故事,所以才设了圈套,想从同三爷身上也敲两块大洋。

大山说:“给你两块大洋可以。不过你得写个字据,证明他俩是两情相悦的通奸。免得日后反悔,再告人家强奸。”一句话便堵死了闫云的妄想。

这个条件让闫云犯难,他默不作声。

大山继续敲打:“为你一只断手,你从薛仁义手里,得了半院庄子,好几亩地。同三爷可不是薛仁义,他没伤着你一根毫毛。你开口就是两个大洋,这分明就是在讹人。”这件事戳到了闫云的痛处——虽然铡断他一只手应该给予赔偿,但毕竟只是一场事故,并非有意为之。可他拿去人家半分家业,未免过于贪心——由此便在村里留下恶名。

大山当然不会拿给闫云两块大洋,可也想稍稍羞辱他一下,以免他日后再在别人身上动什么歪心思。于是顺手甩给他十块钱纸币——这和两块大洋完全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然后对他说:“别尽想着好事,此事就此了结,以后不许再提。”

一心想着讹人的闫云,竟然没有看出大山对他羞辱的意味,一边接了钱,一边厚着脸皮问:“这是封口费?”

“不用封口。凭你那点能耐,不可能把同三爷搞臭。他在村里的为人,谁的心里没有一杆秤?”大山毫不客气地说:“你的人品和你老婆的脸面,也就值这么点钱。算是两不亏欠,和你作个交易。十块钱虽然不多,满打满算,也够你们家两个月的吃用。假如只用来买油盐酱醋,半年也足够了——这个交易,你并没有吃亏。”

大山三言两语、干脆利索地摆平了闫云,转回头到了同家,把前后过程学说了一遍。然后对着凤茹:“你尽可放心,我一进门,就看见三爷的衣服还裹在身上,更别说脱裤子上炕。两口子钻了钱眼,算计着想讹人呢。”

凤茹从屋里拿出十块钱,笑着递给大山:“我的老汉,我自个心里有数。蛤蟆不咬人,可它爬到脚面上叫人腻歪。这钱算是给老头子买个记性。”

三爷的“风流韵事”立刻在村里传开。这回大家的说法出奇的一致:“三爷一生风流倜傥,怀里搂着那么一个漂亮温柔的天鹅,哪能会正眼瞧那个癞蛤蟆呢!”

财娃子自从媳妇巧珍被逼跳井、被老丈人薛仁义扫地出门赶了出来,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他老爹年事已高,容不得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断然和他分家,给他腾出半间厦房,作为栖身之处;又拨了一亩多地留给他糊口,从此便扯断了一切关系。

这财娃子本性难改。没了媳妇的约束,更加懒惰成性、放荡不羁。平日里,除了睡睡懒觉,到木匠铺和刘瘸子谝谝闲传,说一些淫秽段子过过口淫;实在熬不住饥渴,偶尔也跟村里那些光棍同流,进城打打野食。不到一年功夫,就把他爹分给他的那一亩多地卖掉换了酒喝。如今没了土地,连打野食也没了资本。

发大水那天,他在镇上灌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往家里晃荡。从东马道往西走的时候,城东沙河的水流已经没过膝盖,他虽然绊了一跤,却并无大碍。当他穿过满地泥水到达南北正街时,误以为滔滔洪水也和沙河一样容易淌过。可他向水里刚一伸腿,一个浪头就把他卷入激流。本来就醉得摇摇晃晃,倒在波涛汹涌的洪流之中更是身不由己。第一个冲击波,就把他的脑袋撞到南门洞的石墙楞上。他倒在激流漩涡之中,甚至没有挣扎一下,也没来得及呼叫一声,便随着滚滚洪流、泥沙枯枝,倾泻而下。不大工夫,就被卷进北门外的涝池里。

村里的大人忙着抢险,谁也没有注意财娃子的存在。五天之后,洪水退去,人们清理两个涝池的淤泥,才发现了他的尸体。大热的天,被洪水淤泥浸泡了这么久,早已面目全非。人们只能从癞子头和一条裹在腰间的半截裤,辨认出他的身份。

别说和正常人相比,就算在癞头光棍队伍里,他也是几辈人所遇到过的、最惨的一位——即便那位死在炕上无人问津、被老鼠咬烂鼻子的老光棍也比他强——起码人家死在自己家里,而他却深陷泥淖,多日没有下落。

乡亲们还是那句话,“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谁让他好端端的一个家,不去认真经营;俏生生的一个媳妇,不仅不知道疼爱,还要把她逼死;谁让他宁可卖了祖上分给他的田地,也要没完没了地去灌那火辣辣的猫尿……

土壕决堤、水头下来那天,憨叔听到锣声,立刻扛起家里劈柴的长把斧子,循着锣声赶往南门外。他腰间系着皮绳,站在水中,奋力挥砍倒在葫芦口的大树。精壮的汉子们不断轮换,他和在场的人一起坚持到凌晨决口合龙,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接过邋遢婶递过来的碗,他甚至没有尝出是啥东西,更不知道是啥味道,便大口大口地灌到肚子里。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呼噜呼噜地发出震耳的鼾声。

一觉醒来,他感到身上忽冷忽热。邋遢婶以为大热的天,他被雨水泼激弄感冒了,赶快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下,继续睡觉。可是酷热的盛夏,他盖着被子,还在不断地哆嗦。这时候,婶子才意识到,他得的并不是感冒,而是在发疟疾打摆子——疟疾虽然不是啥好病,却还不至于立刻要命——可两口子并不知道,一场比疟疾更大的危险,正在悄悄向他们袭来。

洪水头下来不久,被水夹带的一棵树横挡在北门洞口,一会儿就堆积了厚厚一层杂草——泄洪不及,水流开始往门洞西侧的十家院漫灌。邋遢婶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拉起两个女儿,直奔萧老坟高地。她担心憨叔从工地返回时没人照料,把两个孩子交给曹家老两口,又急忙折头返回家里。

男人们都上了堤,城门洞一时无人清理。十家院的地势本就低洼,没了大门的阻隔,一堆破烂旧屋很快就被浸泡在水里。待到灌进来的水逐渐退去,墙根已被泡软。能够走动的人基本上都已逃离,可憨叔正赶上打摆子,婶子照看他不能离开,两口子只能窝在家里。发冷时,婶子给他捂被子,灌姜汤;发热时,婶子又拿凉水给他擦身,用打湿的手巾给他敷贴额头。

连续两天,病情不见好转。第三天中午,婶子刚伺候憨叔吃完饭躺下,忽听房梁上发出嘎嘎嘎的声响。婶子抓起憨叔的双臂,把他拉上自己的后背,背起来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厦房的后背墙倒塌,一大块胡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憨叔头上。婶子一骨碌爬起来,疯了似地扒开土层,没命地呼叫“憨憨,憨憨,……我的憨憨。”但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憨憨永远离她而去。

憨憨的死牵动了每个人的神经。

几十年来,人们都知道他的智商比常人低,而今想起他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在山路上奔波,……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他的勤恳、厚道、本分和与世无争。

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婶子掂着磨杠抡打癞头曹云生时的彪悍强势;现在才明白,她也有女人的柔肠侠骨。人们只知道她用一只破碗去盖小孩拉在炕席上的屎粑粑,并因此得了一个“邋遢婶”的雅号;如今才发现,她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当家。人们不厌其烦地谈论她“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的故事,误以为她贪嘴好吃;如今才明白,她向来把家中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丈夫,她爱憨叔远远胜过爱她自己。人们一向认为,她和憨叔的结合,仅仅只是搭个伴过过日子;现在已然看清了,她一直像老母鸡护卫小鸡一样地呵护自己的丈夫,他们的爱情在夫妻情分之外,甚至还多了一份母爱的情愫。

村里人都说,大宝被四眼狗咬掉小牛牛以后,他妈成了疯子;如今,憨憨死了,十家院又多了一个疯子女人——邋遢婶。

其实,邋遢婶并没有疯——她只是变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另一个“祥林嫂”。

祥林嫂嘴里永远都在唠叨“阿毛,阿毛,我的阿毛”;邋遢婶随时都在呼唤“憨憨,憨憨,我的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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