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战局反转,书痴迷途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肃家二先生肃文正,作为儒家传统思想熏陶、培养起来的一代知识精英,多年来,始终保持着中国士大夫阶层所特有的气质和习惯——关心国家大事,尤其关心政局的每一个重大变化。
凭着他独特的地位优势,他有自己获取信息的众多渠道。身为县参议员,他能看到政府相关的重要文件;他家的马车频繁来往于省城,喜娃会按时给他带回各种报纸和时政杂志;抗战开始,他家老大肃文强特意通过关系为他购置了一台先进的美式收音机——更使他有了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顺风耳和千里眼。当然,除了各种间接渠道,他更注重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还有,就是儿子海川上中学以后,时常会给他带回一些意想不到的奇闻趣事。至于城门洞那些东拉西扯的议论,他并不十分在意,却也并非完全不屑一顾——他时常会从喜娃的口中,当作茶余饭后的娱乐谈资,听一听,一笑了之……
四面八方的信息,汇总到他这里,他虽然全听,但却并不全信。他把它们汇总、归纳;在自己的脑子里反复、仔细地过上几遍,而后得出个人的判断——尤其是对重大事件的看法——从而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
肃文正对***所领导的工农红军的认识——严格地说,只是观念上的一次碰撞——最早是在1932年。
那年10月,徐向前率红四方面军主力,从汤峪、库峪一带进入长安,在王曲围歼了陕军4个营。11月29日,进军子口镇、鸭池口、内苑,遭陕军十七师阻截,十一师政委***负伤;徐向前随即率先头部队从滦村、新村折回救援,歼灭国民党军两个营。而后再东进至尹家卫一带,与国军杨于恒部激战,迫使杨军两个整营投诚。此后,红四方面军冲破国军追堵,翻越秦岭,涉渡汉水,从四川西进,创建川甘根据地。
其实,这是红四方面军在鄂豫皖遭受国军“围剿”,为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没,自东向西的一次战略转移。在长安境内的短暂停留,仅仅是借道而已。几次小的战斗,双方各有伤亡。而且此时的红军,在总体上还处于战略劣势。
肃二先生一向推崇“眼见为实”,故而此次观念上的碰撞,对他来说,意义却非同寻常。依他亲眼所见,***的军队,并非红头发、蓝眼睛;也不像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吃人肉、喝人血;更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符咒——他们的师政委***不是也照样负伤坐了担架吗?他们和国军、普通老百姓一模一样,都是正常的人,而且还是普普通通的黄种人。
江西红军被“围剿”的事,他从文件和报纸上早就知道个大概——但这毕竟距离西安遥远,与他个人并非利害攸关。这次看到徐向前、***的红四方面军,虽然也打出了“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红色政权”之类的口号,可也并没有烧杀抢掠、劫富济贫、奸淫妇女。国民党天天喊他们“共匪”,可他们并不像藏在深山里出没无常、专门打家劫舍的那种“土匪”——他们大不了就是李自成、洪秀全那样被逼上梁山的流寇。至于能不能成得了气候,那还在两可之间,有待于进一步地观察了解。
红四方面军主力西进后,其下辖的红25军,在吴焕先、徐海东的带领下,留守鄂豫皖。经过几轮“围剿”与反围剿的拉锯战,于1934年11月11日,决定以“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名义开始长征,实行战略转移,并在鄂豫陕边界创建苏区。粉碎国民党军的两次“围剿”后,迅速发展到3700余人。
值得一提的是,国军西北警备一旅,奉命进山参与“围剿”红25军,曾经在子口镇驻扎备战。该旅信誓旦旦,出师却极为不利。进入秦岭尚未站稳脚跟,便于1935年7月2日,在陕南袁家沟口,反被红军歼灭1800余人;更惨的是,作为部队统帅的旅长唐嗣桐,竟被红军活捉,当了俘虏。
正在胜利势头上的红25军,边走边打,继续长征。于1935年7月初,从商洛山中,北出终南山。
不像前次主力红军出山时那么低调匆忙,这次出山的红25军,闹出了声势浩大的动静。他们先在尹家卫,处决了9名恶贯满盈的当地豪绅,把他们的财产分给百姓。而后,在子口镇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处决了曾经“围剿”他们的西北警备一旅旅长唐嗣桐。
在二先生看来,红25军的两大举动,分明是杀鸡儆猴。一方面意在震慑那些鱼肉百姓、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另一方面,更在于震慑那些敢于和红军为敌、动不动就进剿、企图灭绝红军的国民党军队。“围剿”红军的事,他沾不上边;鱼肉百姓的事,不符合他做人的准则。他历来信奉儒家“以民为本”的思想,深知“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不仅从来不横行乡里,而且尽可能地做一些于民有利的善事。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饿殍遍野,他在村里首次开设粥棚、舍饭救济灾民,因此而被推举为县参议员。有人议论,他的善举只是收买民心。他却认为,这是他的信仰和本分。他也无需,或者说,不屑于和攻击他的人辩解,更不会和这些无耻之徒为伍——红军所处决的九大豪绅本来也是他深恶痛绝之辈。由于他的洁身自好,红军并没有对他下手——仅就这一点而言,他觉得红军懂得最起码的是非曲直,算得上是一支仁义之师。
他仔细观察过红25军的一举一动。目睹了他们所到之处,纪律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他们所谓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只是口头上的宣传,而是行动上的实至名归。
起初,他对红25军打着“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名义,并不完全信以为真。后来听人传说,在反反复复的“围剿”中,和主力失去联系的红25军,在北出秦岭的路上,缴获到国民党一份《大公报》,从其字里行间中分析到一、四方面军两大主力已经在川西会师。25军据此消息,于7月15日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西征北上,向主力部队靠拢。16日一早,立即从沣峪口出发,果断地沿秦岭北麓,西进甘肃,继续长征。
有趣的是,二先生曾经是《大公报》的忠实读者,他也注意过这则消息。红25军开拔后,他再次回味此事,从宏观全局的角度进一步分析,终于明白,川西的红军并没有在大渡河的安顺场成为“石达开”,他们也不是小股游击队,而是***实实在在的主力。什么“流窜”呀,“濒临灭亡”呀,“走投无路”呀……——他对国民党《大公报》的用词,开始打了一定的折扣——正如他自己所坚守的原则,对于各种消息,可以全听,但不能全信;必须经过自己脑子的缜密思考,才不至于被道听途说的传言和别有用心的人所欺骗。
1936年10月,红军的三大主力——红一、二、四三个方面军——分别在甘肃会宁和将台堡会师,历时一年多的红军长征宣告结束。
肃二先生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已经“成了气候”。他把一年多来的文件和报纸上的重大消息捋抹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重要事实:国民党几乎调集了大部分嫡系、主力和红军所到之处所有的地方势力,终究没能把这支队伍赶尽杀绝,反而让他们在陕甘地区站稳了脚跟。他开始对红军刮目相看——这支队伍绝不是流寇,更不是乌合之众;毛泽东既不是李自成,也不是洪秀全。
他翻阅了《史记》中的“高祖本纪”,重温了《汉书》中的“高帝纪”。他觉得,国共之争,与历史上的刘项之争好有一比。红军的主力会师和刘邦的“还定三秦”,除了地域上的微小差别,在态势上何其相似。他的脑子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一场权力角逐的大戏,即将在中华大地上上演,究竟鹿死谁手,至少在目前,还无法作出判断。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在临潼华清池扣留蒋介石,西安事变爆发。国民党内两派,围绕武力讨伐还是和平谈判争论不休,***居然能够不计前嫌,出面调停,最终促成事变的和平解决。他认为,国民党喊了十几年的“共匪”,竟然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国家的政治舞台,这也进一步强化了他关于***已经“成了气候”的认知。
更为重要的是,此次事变,竟然鬼使神差地把他全家人的命运直接卷入其中——他的小弟肃文斌不仅参加了大学生的请愿团,而且还随着卢沟桥事变的爆发,义无反顾地投笔从戎,走上了抗日前线——面对如此高昂的爱国热情,全家人谁也不能超然于外,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抗战八年,他和全家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大战的进程。当最后胜利的曙光即将降临、在对日寇实施最后一战的关键时刻,小弟阵亡的噩耗传来。他的老父亲——肃举人——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亲自撰写挽联——“大刀挥舞,誓斩倭寇出潼关;以身许国,何须马革裹尸还。”充分彰显了中华民族大无畏的民族气节和家国情怀。
二先生参与了追悼会的全过程,亲手书写挽联,阅读整理小弟生前留下的笔记。他曾动情地说:“这十几本‘实录’资料,足够整理一本战争回忆录。它是小弟留给我们家族最珍贵的一份财富。”
抗战胜利,国共两党重庆谈判,老百姓盼来了难得的和平日子。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战端又起。1947年3月,胡宗南数十万大军进攻陕北,***的首府延安很快陷落。
国民党弹冠相庆,村里的老百姓也嘈嚎说:“***的老窝被端,毛泽东不知下落,看来国民党天下已定,……”各种传言纷至沓来,肃二先生却异乎寻常地冷静。他回顾了十年内战“围剿”与反围剿的拉锯战,心想,事态的发展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不出他所料。仅仅一年的功夫,***不仅收复了延安,而且从1948年下半年开始了全面反攻——从当年9月起到来年1月,连续发起了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短短4个月,歼灭国民党军队154万余人,占据了中国半壁江山。
一个周末,儿子从学校回来,父子俩就国内局势,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对话。
海川首先提起了话头:“爸,您对当前国内局势怎么看?”
二先生想考考儿子,反问道:“你说呢?”
“国民党军队大部分主力,基本上被歼灭于长江以北。”海川十分肯定地说,“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江山易手在所难免。”
“会不会划江而治?”先生接着问。
海川:“以毛泽东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接受南北朝的局面。”
先生继续问:“那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能够战胜国民党?”
“从***方面看,他深得民心,你没听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反观国民党,从接受日本投降开始,各级官员大发横财,党和军队贪污腐败盛行,八百万军队,不到两年,就丢掉了一半。”海川有点激动,“这样的政权不跨才怪呢——人们都说,国民党是自己打败了自己。”
听到儿子的这一番宏论,先生有点吃惊。他试探着提出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那在你的心里,你希望哪一方赢得这场战争?”
“形势永远比人强。我怎么希望无关紧要,真到战争结束那一天,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必须接受。”尽管面对自己的父亲,海川的回答依然无懈可击。
先生本来还想顺势继续追问“如果***得了天下,要分我们家的田产,你作何感想”,但他害怕儿子的回答,引起父子间的尴尬和不愉快,他终究没有开口。
此次谈话,对肃二先生的震动不亚于三大战役本身;儿子说出来的观点,在他看来也并不重要;让他最为不安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儿子在学校多多少少已经被***赤化。联想到小弟参加临潼请愿那一幕,最终的后果是上了前线,可那毕竟是抵御外敌呀!可今天呢?如果今天的谈话再往前发展;如果儿子站到***一边,挺身而出,革自己的命?如果……他不敢再往下细想。
1936—1948,恰好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从小弟到儿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难道这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形势永远比人强”,“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必须接受。”他在心里重复着儿子的语言,真的感到很迷茫,很无奈。
1949年4月23日,***百万雄师渡过长江,南京政府垮台,“划江而治”成了泡影。国民党继续鼓吹说,他还有大西南足可以回旋,只待重整旗鼓,继续较量——对这些鼓噪和说辞,二先生并不十分在意——他在密切关注,据守西安的胡宗南的几十万大军的动向:这是他眼前最为现实的、唯一可期的一线希望。
忽一日,郑为民登门拜访。
二先生不禁一愣,来不及揣摩他的用意,上前先打招呼:“久违了,郑先生。”他称郑为民为“先生”,只因他把自己的儿子,从初小教到高小毕业,这称谓其实就是“老师”的意思。接下来继续说,“你今日登门,定有要事?”
“先生客气了。”郑为民这样称呼对方,只因他是一介儒生,又比自己年长,尊称自然是少不了的,“要说十分的重要倒也未必。前几日我去了一趟树人中学,您知道,陈校长是我在省立师范读书时的校长,教导主任李辅国是我的班主任。闲聊中,他们俩对咱杜边村的肃海川和冯春生,流露出非常赏识的口气,并寄予厚望——特别希望他俩能够顺利考上大学。他们让我转告家长,一定要给孩子创造必要的条件,千万不能让他们因为时局动荡而分心。”
郑为民在杜边村小学代课时,他是老师,二先生是校董,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关系。那时候,老师轮流在学生家里吃派饭,少不了时常登肃家之门。更重要的是,谈古论今,褒贬世事,在知识层面上,二人更是一拍即合。——虽然说不上是知心的至交,若说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却也并不为过。
谈完孩子的事,二先生话锋一转,直接提出了他自己最关心,或者说是最担心的问题:“郑先生一向思想敏锐。可否谈谈目前战局的发展,或者不妨直说,你认为最终的结果会鹿死谁手?”
郑为民其实早已成竹在胸。可他还是停顿片刻,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4月1日,国共双方代表开始在北平谈判,美国、苏联、代总统李宗仁,都希望划江而治。4月20日,国民党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共军当晚发起渡江战役,23日就占领了南京——3天,只有3天,国民党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就全线崩塌。看看这种势如破竹的架势,您说会鹿死谁手?”
“自古蜀道难于上青天。当年诸葛亮凭借秦岭、大巴山天险,三国鼎立维持了几代人。”二先生依然故我地援引历史,来套用现实,“那你觉得,蒋公若能战略收缩,用好胡宗南的几十万大军,再依托天险,能不能据守西北、西南一隅,与***继续对峙下去?”
“绝无可能。”郑为民的语气十分肯定,“陈毅的三野东进上海;林彪的四野直逼湖广;刘伯承的二野早已做好进军西南的准备;眼下,彭德怀的一野已经对西安形成大军压境之势,一个月之内,西安的战事定会见到分晓。”
沉思片刻,二先生提出了与他个人直接攸关的财产问题:“郑先生可否简要概括一下***的土改政策?”
“两句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郑先生用了极其简明扼要的语言。
二先生:“能不能这样理解:要义就是均贫富,求共产?”
郑先生:“‘均贫富’三个字虽然不十分贴切,但意思并未脱离主题;后面三个字需要纠正一下,不是‘求共产’,准确地说,应该是‘求大同’。”
二先生一边仰头沉思,一边念念有词地吟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少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谓大同。”
“对,就是《礼记·礼运》篇中所记载的、孔老夫子的这段话。孙中山先生所说的‘天下为公’,亦源于此。”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感到应该就此打住。郑为民站起身,很客气地点点头,与二先生道别:“来日再见!”
郑为民,虽然说在文化层面上与二先生比较接近,二人交谈起来都感到比较投机,或者说共同语言较多。但此时此刻的二先生,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郑为民是本县黄良镇东侧西湖村人。初中毕业,他考进了省立师范学校,那时候,陈立德任副校长,李辅国是他的班主任。
省立师范学校,不仅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知识大门;省城热闹繁华的生活环境,也无疑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促使他的思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1936年12月,在班主任李辅国的直接影响下,他和侯绍屏都参加了西安学界去临潼的请愿活动,张学良将军的演讲曾经让他热血沸腾。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紧接着全民抗战的兴起,……在一件件大事的推动下,他不断成长,也日渐成熟。终于在毕业前,他和侯绍屏,通过班主任李辅国的介绍,先后秘密加入了中国***。
陈立德一生奉行教育立国的理念,在抗战最艰苦的年代,他回到家乡兴办教育。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在1940年,促成了树人中学起步招生。在最困难的时候,李辅国始终追随校长,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学校启幕,他担任首任教导主任。在反对日寇侵略,追求国内和平、民主的道路上,他俩并肩奋斗,李辅国加入了中国***,陈立德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然而在险恶的战争年代,他们的身份都未曾公开。
侯绍屏和郑为民毕业后回到家乡,以教师的身份作掩护,一边教书,一边从事***的地下工作。
经过长期的接触了解,他们认为,肃二先生虽为乡绅,却并不横行乡里;且为人正派,有一定的正义感;可以作为被争取的对象,或许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一定的作用。今天,郑为民带着任务登门拜访,仅仅是一次投石问路,想试探一下二先生在政治上、思想上的基本倾向,所以并未进行更深入的交谈。
战局的发展比预料的要快。
当肃二先生还在纠结于“胡宗南能不能据守西北、西南一隅,与***继续对峙”的时候,南京失守的第二天,1949年4月24日,与陕西仅仅一河之隔的太原失守。接着便是西北野战军直逼西安,胡宗南见势不妙,为保存实力,于5月中旬,撤离西安,退守秦岭。5月20日,西安解放。
这当口,二先生惊魂未定,心中一片慌乱。一天晚上,长安县县长姚克俭,忽然带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摸进了肃家的庭院。不速之客仓皇进门,二人来不及寒暄。
“咋地,你也打算撤退?”二先生急切地问。
“不是撤退,我是来给国军筹集粮秣。”为了安抚二先生的情绪,姚克俭只说了一半,却刻意隐瞒了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二人长谈了几乎大半宿,主要是姚克俭给二先生分析形势,同时晓以利害。
他深知二先生最担心胡宗南的部队撤离西安的举动。于是告诉他,这不是撤退,而是以守为攻:“你想想,西安一个平面城市,无险可守。可咱这小五台居高临下,扼守子午古道,易守难攻;你这杜边村又恰好临近山脚,将来在村南修上地堡工事——上下呼应,岂不固若金汤?”
二先生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局部,而是整个战局,不禁问道:“就算胡长官能够守住小五台,整个局面还能撑持多久?”
“这你放心,蒋委员长说了,美国答应再给国民党装备八个整师,清一色的现代化,重点放在西北和西南。想想看,就共军那点家底,能够敌得过全新的美式装备?还有,马鸿逵、马步芳的骑兵,正从宁夏、青海赶往西安,那可是骁勇善战的骑兵。骑兵,共军有吗?没有。他能扛得住吗?”
姚克俭的一席话,二先生并不完全相信,可他觉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的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底气。他转换话题,接着问:“你刚才说到军粮,具体咋个征法?”
“眼下正值夏收,是咱征粮的最好时机。政府决定,长安县所辖各区,除了按例缴纳皇粮外,每亩地再追加14.5斤军粮,直接补充到本地驻守部队。”随着西安的解放,长安县北部其实已经落入共军之手,如今只剩下沿山一带几个区,还在胡宗南控制之下。但在二先生面前,姚克俭不得不笼而统之地说什么“所辖各区”,以便增强他的信心。他还知道,二先生是一只非常爱惜自己羽毛的俊鸟,他很在意自己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的声誉。沉思片刻,又特意强调地补充了一句,“你们杜边村和紧邻周围的百姓,追加部分,我自作主张,给你们免了。”
姚克俭的这一“慷慨”举动,给足了二先生面子,很合他的心意,果然灵验。他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征粮之事。随后,便腾出家里的几间房子,作为仓库,给征粮队使用。
待一切准备停当,两天过后,姚克俭才拉下面具,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咱要向老百姓加征粮食,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政府的招牌是绝对不能少的。”他顺势提出要在肃家门外挂一个“长安县临时政府”的牌子。
此言一出,二先生几乎蒙了——让他肃文正出面代表政府,这不是把他架在烈火上炙烤吗?此事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在不经意之间,跳进了姚克俭事先给他挖好的坑里,在内心深处连连叫苦不迭。可他身为士大夫,又是小有名气的绅士,历来看重“信义”二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答应协助征粮,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怎能再收回来?他被逼到一个墙角,进也进不得,退回去又没路可走……他犹豫再三,尽管对挂牌之事并不情愿,最后还是默认下来——姚克俭呢,也正好看准了他这个软肋,事先早就思谋好,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口更为合适。
“长安县临时政府”的牌子,堂而皇之地在肃家大门上公开亮相,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一下子打乱了***在本地的计划。郑为民火急火燎地再次登门拜访。二位先生几乎是唇枪舌剑地辩论起来——还好,二先生毕竟还有读书人周全细心的一面——他把姚克俭安置在后院一间僻静的屋子里,既没有让他看到这一幕,也没有让他察觉到任何动静。
“先生,您一个私人宅院,咋能挂政府的牌子?”郑为民已经顾不上斯文,直来直去地问。
“政府要在此地加征军粮,总得有个合法的身份,才能让百姓信服吧。”听到二先生这句话,郑为民才知道国民党要加征军粮,心里不由得蹿上一股无名火,但他还是强忍着压了下去。
“您一向洁身自好,今天趟这摊浑水,您想过自己的后果吗?”郑为民终于冷静下来,放缓了嗓音说。
“我是县参议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先生虽然心平气和,骨子里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对一个即将垮台的政权,您还忠心耿耿,您这不是……”郑为民本来想说“愚忠”,顿了一下,很快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转而说,“您这不是难为自己吗?”
二先生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一个国民党员,转而投靠***,人家会说我‘投机’、‘叛变’、是吴三桂,——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事,我干不出来。”
“那我问您,曾经的抗日名将傅作义,率几十万大军投诚起义,使北平和平解放:不仅让全城百姓免于生灵涂炭,保护了几朝古都免受战火的破坏,而且保全了他手下几十万将士的生命免受战火的摧残——站在历史的高度,您怎么看?您的内心深处,是否也认为傅作义是投机、是叛变、是吴三桂?”
二先生无言以对,但他却避而不答。
郑先生继续问:“您打算对姚克俭怎么处置,继续把他藏匿在您的府上?”
“我们是同僚,共事多年,我不能在危难时刻出卖朋友。”二先生仍旧不打算退让。
这回郑先生没有吞吞吐吐:“您这是哥们义气,不是民族大义。”
二先生依然回避他的问题,转而说:“他答应对杜边村和周围的百姓,免征每亩14.5斤的军粮,对我眼皮底下的百姓网开一面,这起码是一种仁政。”
听了这话,郑先生哭笑不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但还是不得不忍。仍然以平和的口气说:“老先生,姑且按您说的,免征部分军粮算是‘仁政’,那也只是小仁政,而绝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仁政。”
费了不少口舌,依然谈不拢。二人虽然唇枪舌剑,郑为民却还是感觉到,像是在隔靴搔痒。他心里纳闷,始终弄不明白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
倒是通过这次激烈的争论,二先生已经猜出了郑为民的***身份。可他并不想去证实它,反而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了自己的心底。他虽然不同意***的土地政策,以他处事的原则,他也犯不着得罪***,更不会公开地和***对着干。
郑为民是一个处事缜密的人。他四处暗访,终于,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西安城解放的第二天,东原胡家的老人,担心打仗不安全,让冯春生的小舅从东原来到长安,想把小孩暂时带回老家避一避战乱。可巧,在路过关卡时,被镇上的国军哨兵扣留。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一口咬定他是共军奸细。反复盘问搜身,拿不出刺探军情的任何证据,这才想起来问他,在本地有没有熟人,他说杜边村的冯守信是他的姐夫。口径虽然对上了号,但一定要有人担保,才能予以释放。守信为此找到二先生,他只对姚克俭说了一句“冯守信是我身边的人,这事你看着办”,问题立马就解决了。
当守信带着小舅子去肃家致谢时,二先生听说他从东原来,顺便问起那边土改是怎么搞的。守信小舅子把村里如何斗地主,如何把土地、房屋按人口平均分配等等的做法,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先生经过分析,猜出了问题的症结。回头找二先生反复解释***的土改政策,在执行中可能出现的偏差。而且告诉他,***一贯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等等。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二先生似有领悟,却仍然没有从根本上予以接受。
二先生听了东原上斗地主、分田地的过程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盘算:“这哪里是什么‘求大同’,分明就是佃农公开抢夺财东家的土地和房屋。”
郑为民设身处地为二先生想想,觉得也不难理解。毕竟要“割自己身上的肉去喂养他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赞同这样的革命。”——说到底,财富的归属才是问题的根本——利益决定立场。
想到这里,既然难以沟通,他也不再强求。也许等待时局进一步明朗化,才能迫使他回头是岸。
6月中旬,周围各村都在忙于碾场归仓。姚克俭不失时机地强征硬抢,肃家大院堆满了新收的麦子,准备随时运往据守在本地的国军部队。
自从5月20日西安解放,西北战场暂时休战。然而,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是激烈的暗流涌动。一方面,胡宗南纠集马鸿逵、马步芳,图谋反扑,重新夺回西安;另一方面,***迅速调集总部直辖的第18、第19兵团改归第一野战军,先后入陕,使总兵力增至40万人。一野司令员彭德怀根据****关于先“钳马打胡”,后“钳胡打马”两步走的方针,快速调动兵力。
至7月初,1、2、18、19四个兵团均已到位;第一阶段——以1个兵团钳制“二马”、集中3个兵团歼灭位于扶风、眉县地区胡宗南部队——的“扶眉战役”已经准备就绪。
部队频繁调动,局势日趋紧张。国军摆出一副背水而战的架势,在沿山一带,筑起了密集的钢筋水泥工事;仅杜边村村南的一个地堡,就有100多人把守,配置了轻重机枪等各种武器;他们甚至把进不了山的汽车,开到子午峪口放火烧毁。
老百姓普遍闻到了战火硝烟的味道。为了躲避姚克俭拉夫派差,青壮年四处逃跑;同三爷、猛娃等人,牵着耕牛、毛驴藏进了深山;扣儿带着最小的女儿——两个大的已经回了东原老家,春生他们被学校保护起来,在战斗结束前,一律不许回家——跟随于凤茹领头疏散的人流,向十里之外、炮弹够不着的泉水头方向找地方躲避;实在离不开、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家里人早已挖好了地窨子,以方便临危时躲藏……
肃二先生差不多有两个月足不出户。除了姚克俭为了给他打气编造出来的所谓“军情”,国民党为了稳定军心、民心,通过电台播出来的“军情消息”,对外界的真实变化他一无所知。至于共军“钳马打胡”的战役部署,这类军事机密,他更是无从知晓——就算他听到一点风声,他也宁可相信美国武装国军,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胡、马正在努力打回西安,等等的“喜讯”——常言道“利令智昏”,当他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保全自家的财产时,他一定会在关键时刻,有选择性地两耳“失聪”,以往的聪明和睿智,只能被愚蠢所取代。
7月10日晚——即将开战的前夜,郑为民最后一次来到肃家。这次,他毫无遮掩,直接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看在咱们相识多年的份上。”郑为民平静、但却极其严肃地说,“我以朋友和私人的身份,再次提醒你两件事:第一件,姚克俭对我们来说,早已是瓮中之鳖,抓捕他犹如囊中取物。但是我们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能够把他交出来。第二件,你主动把你门前长安县伪府的牌子取下来。”
“两件事,我答应了咋样,不答应又咋样?”二先生出奇的平静,言下之意,他想听听***如何处置此事。
郑为民说:“两件事如果你办了,我们会算你临阵起义。对征粮的事亦既往不咎——毕竟姚克俭是罪魁,你只是协从。”
二先生沉思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写了两句话,恭恭敬敬递给郑为民:
“若城门失火,我认;企勿殃池鱼,我愿!”
“看来咱们是——两军相争,各为其主。您的行为我表示理解。”说完,郑为民站起身,拱手道别。
走出肃家大门,连郑为民自己也不明白,他今天的心情为什么竟然有点沮丧。他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终究不知进退,惜哉,悲哉!”
第二天,也就是7月11日中午,元灯台上空升起几枚耀眼的信号弹,小五台战斗——解放长安的最后一仗——和“扶眉战役”同时打响。几轮炮火轰鸣,至下午三四点钟,山顶的工事全部灰飞烟灭。守军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彻底被歼灭。
“扶眉战役”进展至14日,歼灭胡宗南4个军4.4万余人;并迫使其余部,退往陕南;进一步隔离了胡宗南与“二马”之间的联系。——为下一步“钳胡打马”的“兰州战役”,扫清了障碍。
杜边村人所亲眼见证的“小五台战斗”,其实只是大刀上一个小小的环扣——是“扶眉战役”的一小部分——目的在于保障主力部队侧翼的安全。
小五台枪声渐稀,一批批俘虏被押解下山。姚克俭见大势已去,收拾行囊,抱起县府大印,劝二先生和他一起逃往汉中。二先生不无愤怒地说:“你是狡兔三窟,早已把家人转移到四川。我的家眷都在这个院子里,我能丢下他们,像你那样只身逃亡?我哪儿也不去,也没有地方可去。”
此时此刻,二先生才真正感觉到,姚克俭尻子一拍,说走就走。而他自己,却要留下来,承担“替罪羊”的角色。他悔不当初,暗暗叫苦,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别人偷了牛,你却跑去拔栓牛的橛子——蠢,实在是蠢!”
姚克俭刚出肃家大院,还没走出北门洞,就被装进了囚车。他绝对想不到,从他挂起伪县政府牌子那一刻起,已经置身于地下党和游击队为他编织的大网之中。他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搜刮来的军粮,拉出肃家大院不到几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共军手中。
对肃二先生,起初,地下党并不打算采取暴力行动——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协从者。二先生自己呢,自知理亏气短,闭门不出,等待发落。数日内没有任何动静,他反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一天,他对家人说,想出去散散心。实则,趁着夜深人静时刻,悄无声息地跑到西安城,让老大文强给自己找了个隐秘之处藏匿起来,静观时局,等待新机会的到来。
时局并没有如肃二先生所希望的那样出现奇迹。
随着事态的发展,那些在征粮、拉夫中受害的群众,因为找不到肇事者姚克俭,纷纷跑到肃家门前撒气——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谁叫你家门上挂着“长安县临时政府”的牌子呢。那些被抢了粮、拉了牛、抓了丁,特别是有些儿子被强拉到山上修工事、干苦力,被炮弹炸伤、被子弹打死的家庭,更是情绪失控,围着肃家大院,高喊着“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有几户死者家属,竟联合起来,跑到西安军管会,上访诉苦。
很快,肃二先生被西安军管会关进了监狱。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子口镇支部,派郑为民到西安军管会交涉汇报,意在介绍肃文正的详细情况和一贯表现。此时的一野正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准备向西北进军。军管会的领导,对于此等细枝末节的小事,既无暇顾及,按规定亦不允许探监。
随后,镇党委经过研究,写了一份书面材料,主要领导均郑重签名,由郑为民亲自送往西安军管会。内容概括起来,大体有以下几层意思:其一,肃文正虽身为豪绅,多年来从不鱼肉百姓;且在大灾之年,数次开仓舍饭,救济灾民,故在乡间口碑甚好。其二,作为一位有名望的乡绅,一贯在乡邻之间调解纠纷,化解矛盾冲突。在政府基层政权所不能及的范围内,为加强乡村治理、保持正常秩序,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其三,其四弟肃文斌为抗战捐躯,本人理应享受抗日遗属之待遇。其四,替伪政府挂牌张目、为国民党军队强征军粮,实属罪不可赦;但念本人仅为从犯,且有一定程度被胁迫的成分。综上所述,恳请军管会考虑,在量刑上,可否与伪县长姚克俭区别对待,从轻处罚。庶几,亦可起到分化瓦解敌营、令观望者幡然悔悟之功效。
报告呈上,终究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数月之后,子口镇南门外河滩召开公审大会,对象主要有:姚克俭、肃文正、石怀仁、沈仓满、曹云生。
布告既出,舆论哗然,参加者有万人之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喊冤诉苦的,有义愤填膺的,有随政治大流的,也有事不关己、专看热闹的……
唯有杜边村的百姓,心情最为复杂——他们中的许多人,虽是肃家的佃户、扛活的苦力,却多多少少都受过肃家的恩惠;尤其在大灾之年,吃过救命的舍饭——多数人不忍亲临刑场,更不愿幸灾乐祸。
给肃家进山肩枋背脚的苦力一概回避。韩大山那日干脆借故请假躲了起来。他只派了猴子和两个年轻人,去现场协助肃家人料理后事。冯守信仅仅交代猴子,注意一下曹云生的右耳朵。事后,猴子告诉他,在敛尸的时候,他发现曹云生右边的耳朵没有耳廓。直到这个时候,守信才真正明白,曹云生的右耳已被飞镖削掉——从而证实了,正是这个毫无人性、不念乡邻旧情的家伙,带领土匪袭击了自己的宅院——仅此而已。除此而外,他实在不忍心去到公判会现场,观看那血淋淋的场景。
一阵枪声过后,国民党长安县——这个基层政权的堡垒——随着蒋家王朝的轰然崩塌,一并倒下。姚克俭作为这个伪政权的代表,罪有应得。肃文正——一介文弱书生、开明绅士——最终却被狭隘的封建礼教所绑架,成了姚克俭和这个腐朽政权的随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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