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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潮息


小馆不大,进门就是一排贴墙的矮桌,灶后石锅一只只嵌在台面里,热油滚开,“呲啦”声此起彼伏。

墙上的手写菜单被油烟熏得发黄,几道菜名用红笔圈过:石锅牛蛙、石锅肥肠、石锅鸡蛋。

秦湛予扫了一眼,看她:“你说的‘小锅菜’,就是这种石锅?”

她坦然点头:“对的。”

他扯唇评价:“还挺朴实。”

知道他有被欺骗的感觉,但顾朝暄懒得管他,因为她就是故意的。

所以抿唇,沉默。

老板娘认得顾朝暄,笑着招呼:“来了,坐里头。”

“谢谢。”顾朝暄说。

秦湛予入座,拿着菜单,目光扫过一遍,抬眼问她:“你吃什么?”

“石锅肥肠。”她很干脆,“多葱,多蒜,重一点。”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被“肥肠”两个字硌了一下,指尖敲了敲桌面,还是把菜单合上,转向老板娘:“就一份石锅肥肠,再来一个清炒菜心,一个蒜蓉油麦菜,一个石锅豆腐。辣度中等。米饭两碗。”

老板娘应着去了。

顾朝暄低头理杯子,没看他,只淡淡道:“秦处长不必迁就我。您要是不吃,改别的也行。”

“不用。”他拒绝。

爱迎合,爱妥协是他自己的事情,顾朝暄心安理得坐着。

没一会,秦湛予目光落在她脚边那只帆布袋上。

“袋子里是什么?”

“水果。橘子和青枣。”

须臾,他说:“给我一个橘子。”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吃这种摊上买的散橘子?

她迟疑片刻,还是从袋子里拿了一颗递过去。

他接过,低头剥皮。橘香混着指尖淡淡的烟气,氤氲在这狭小的小馆里。

“买这么多,喜欢吃橘子?”他问,语气温和,像是闲聊。

“十块钱三斤,”她说,“老板娘还说甜,我买了试试。”

他闻言,掀了掀眉,把橘瓣送进嘴里。

嚼了几下,动作一顿,表情未变。

他又剥了一瓣,伸手递到她面前:“尝尝……”

顾朝暄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

橘瓣入口,酸意几乎是立刻蔓延开来,她下意识蹙眉,连呼吸都浅了一分。

他看着她那点细微的反应,唇角微微一弯,笑意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还甜吗?”他漫不经心问。

她没说话,只抿着唇,把剩下半瓣橘子放回盘边。

秦湛予弧度浅浅。

还是一样。

一点小事,就能露出真性情。

还那么傻。

很快,石锅端上来。

滚油里葱段炸得发甜,肥肠切得厚,边缘被烫成金壳,青红小米椒浮在汤面上,不住往外冒泡。

热气一翻,蒜香、花椒味和石锅的焦气一股脑扑过来。

顾朝暄拿筷子,很熟练地把最上面一圈辣椒拨到锅沿,先挑了一块边角,试了口。

秦湛予看她吃,没动筷子。等她放下碟子,他才夹了一块,蘸汤,入口。

眉心那点皱意松了些。

后面清炒菜心、蒜蓉油麦菜、石锅豆腐也上了。

秦湛予把菜心拨到她那边一些,又换了个干净碗给她:“别光吃重口。”

她不领情:“我自己来。”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又敛眉。

后面他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她。

顾朝暄还在低头,一筷一筷,仿若在完成什么必须做完的事。

半晌,他忽然开口,“顾朝暄,我让你很不舒服吗?”

顾朝暄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指尖轻敲着桌面,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我去杭州找了你三次。”

“哦。”

她态度让秦湛予很不舒服。那些年多次杭州之行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硬着语调问:“为什么不见?”

顾朝暄掀了掀眉,她都不见她姥爷、不见陆峥,为什么要见他?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没说出口。

她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可面对秦湛予,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总感觉他身上藏着太多东西——

太多压抑着的锋芒,太多不言的情绪,太多她不想也不敢去触及的分寸与深意。

以至于她不喜欢跟他把话说明。顾朝暄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秦湛予一时不怎么回答,几秒之后说:“……你那条项链不要了吗?”

“项链?”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淡的,连带着一丝恍惚。

过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条。

那是她在巴黎念书时,打了三份工,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工资才买下的。

银白细链,坠着一颗小钻,干净到几乎透明。

她记得那天在塞纳河边的小店里,许荔陪着她,她笑着说:“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没有用家里的钱,给自己买的第一个象征‘独立’的东西。”

当时买是七千多欧呢。

后来,他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又给了三万块钱的现金,又让她在他那儿住了几天。

她当时说算借。

临走前她还是没有钱,所以只能把项链给他。

她那时还留了张字条,让他有空出掉,当是那段时间的收留费用。

所以,他的意思……那时去杭州找她是为了手机还有三万块现金跟那几天的房租钱吗?

项链不要了?要她拿现金还吗?可他现在如果要把项链还给她,要现金……

好吧,她现在穷光蛋一个。

所以她只能装死,说:“不要了。”

秦湛予闻言神情没什么起伏,只是手里的茶盏微微一晃。

茶水荡开一层细波,他垂下眼,指腹在瓷壁上缓缓磨着……

那几秒的沉默,比任何话都更让人觉察到情绪的波动。

不是生气,但也谈不上平静。

顾朝暄察觉到了,却又不明所以。

……

他们走出小馆时,沿江的风带着一点湿冷,街灯昏黄,照不亮脚下的影子。

巷口那家便利店还开着,白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亮得有点突兀。

顾朝暄说去买点水,就往里走。

秦湛予没跟进去,他站在外头。

风有些凉,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

火光在夜里一闪,照亮了他半边脸。

烟雾绕着指尖散开,他仰头吸了一口,喉结在灯影下轻轻滚动。

一股压着的烦意,从胸口一点点升上来。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冷淡、敷衍、退得干净。

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也好像她对谁都能这样,除了陆峥。

想到那个人,他的手指轻轻一紧。

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去杭州,第三次。

那天雨下得很大,细密的雨丝从天边斜斜坠下,溅在监狱门口的台阶上,薄薄一层水光反着冷色的天。

秦湛予从警卫楼那头出来,外套肩头一片湿。

他站在雨棚下,神情沉默,手里还攥着那张未被签收的探视申请。

那是第三次……她拒见。

冷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

他抬头的时候,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黑色风衣,伞下侧脸干净利落。

那人收了伞,脚步一停。

是陆峥。

两个人视线对上,谁也没先开口。

片刻之后,秦湛予低声:“你也来见她?”

陆峥点头,神色平静:“朝朝给我写了信。”

“她给你写信?”

“嗯。”

秦湛予“哦”了一声,语调听不出温度的轻讽。

陆峥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两人靠在廊下,风卷着雨气从栏杆缝里钻进来,火光在夜色里一闪。

烟气散开,带着潮气。

谁也没再提那个人。

直到那根烟燃到尽头,陆峥才道:“这地方,不太适合聊。”

秦湛予没反对。

他们去了市区一家茶室。

深木色的墙板,壁灯昏暖,茶席铺得一丝不苟。

窗外是雨夜的江面,船影晃动。

秦湛予坐在靠窗那头,衣襟还未干。

陆峥让人换了新茶,壶里冒出一缕缕白雾。

“谢谢你那阵子收留她。”陆峥说。

秦湛予抬起眼,神情淡淡的。“不用你谢。要谢也是顾朝暄亲自来谢。”

陆峥情绪波动不大,沉默几秒,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他面前。

“这是三十万。算是那几天的补偿。”

纸袋厚实,封口整齐。

秦湛予盯着它,没动。

过了几秒,才笑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这是朝朝的意思,她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牵扯……她让我给你的。”

茶香在两人之间蒸散,氤氲得发闷。

秦湛予指尖在杯沿轻轻一顿。

“她说的?”

“嗯。”

“她原话是什么?”

陆峥淡淡开口:“她说,感谢你那几天的收留,让你别再来看她,她不会见你。”

这句话仿若一根细针,从温柔的茶香里,刺进他的胸口。

没出血,却疼得慢。

秦湛予没再动。

他低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滚烫,顺着喉咙往下坠。

“那你替我转告她一句——”他放下杯,声音冷静得过分,“事不过三,对她有用,对我也一样!”

陆峥没回。

他点头,起身,整理袖口,姿态一贯从容。

茶室外的雨还没停。

等门合上,秦湛予才掐灭了那盏蜡烛。

窗外灯影摇曳,他盯着那只牛皮纸袋看了很久。

最后,伸手把它推到一边。

有时候人的自尊心就是那么可笑。

他给了她三万,她却让人转交三十万,不得不感叹她还是挺有钱的。落魄成那样了还能给他三十万。

事不过三,对她而言是,对他何尝不是。

那之后,他再没打听过她的消息。

也不去想她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人嘛,总要学会体面。

不然那些“我不稀罕”的话,还能靠什么撑着?

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

三年半后,在江渚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一抬眼,还是看见了她。

顾朝暄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两瓶水。

她抬眼,就看到秦湛予站在屋檐下,半截身子藏在阴影里,烟在他指间燃着,橙色的火点一明一灭。

他没看她。烟雾在他侧脸前缭绕,模糊了表情。

看上去情绪不太好。

顾朝暄走过去。夜风有点大,吹乱她鬓角的发。

她抬手把碎发掖到耳后,把水递过去:“不知道你要什么,买跟我一样的。”

他垂眼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接。

顾朝暄心想,他大概又是情绪上来了……

她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还小,对秦湛予这位从南方来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坐在他外公家后庭院的长椅上,喋喋不休地问。

他在一旁看书,态度冷冷的,语气不耐的,说:“我要看书,你不要吵我。”

那一刻,她被怼得愣住了。

过了几秒,轻轻“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

可不到两分钟,她又忍不住伸手去摘他旁边石榴树上的花。花瓣落下来几片,正好落在他书页上。

他皱了皱眉,合上书,起身进屋。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糖。

他没看她,把糖放在桌上,说:“小孩子嘴碎,是因为没糖吃。”

那时她还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后面再长大一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嫌她话多,让她闭嘴的意思。

所以有时候语言也是一种艺术。

讨厌一个人可以不明说的,尤其对情绪深沉的人而言更加是。

秦湛予终于伸手,把那瓶水接了过去。

“走吧。”

顾朝暄“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路灯的光从他们头顶洒下,照在湿滑的地面上,一层薄雾泛着光。

她低着头拧瓶盖,瓶口滑了一下,又拧不上去。瓶身被她捏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秦湛予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回头。

只见她皱着眉,认真地跟那瓶水较劲,神情倔强得可笑。

他看了两秒,叹了口气,走回去。

“笨死了。”

声音冷淡,但语气里那点微妙的松动却藏不住。

他伸手,从她手里拿过水瓶,轻轻一拧,瓶盖应声而开。

气压散出一点“咝”的声音。

他把水递回去,侧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顾朝暄接过,没说什么。

只是心中腹诽,他的情绪也太难捉摸了,阴晴不定。

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轻度情绪障碍。

她之前看过一本心理学书,书上写——“情绪的极端波动,常常源于深层的控制欲与自我压抑。”

她看着他那双藏着深意的眼,心底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江渚?要不然辞职算了,换个地方流浪、拾荒,这辈子再也不要跟秦湛予有见面的可能性。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发薪日。

午休时分,老板娘把工资装在牛皮纸袋里,按人名一一叫过去。

顾朝暄拿到那只薄薄的袋子,指腹在封口处停了一下,没当场数,像往常一样说了声“谢谢”,就把它塞进围裙最里面的口袋。

下班后,她去了离店不远的生鲜超市。

推着小车一圈圈走,按清单往里放:十斤装的大米、几样应季蔬菜。

结完账,她提着大米跟蔬菜往住处去。

“顾昭昭?”

有人在侧边叫她。

她回头,是市场上那位卖毛肚摊主曾提过的小侄子。

人干净,偏瘦,单框眼镜,穿一件白色的POLO衫。

他叫,付成。

两人只在摊位前见过一面,不熟。

他视线落到她的大米上,眉头像本能似的微蹙了下:“买这么多?你一个人拿不回去吧。我把车开过来。”

“不用了。”顾朝暄下意识拒绝,“我平常也是买这么多,拿得动。”

付成没听她拒绝,径直伸手,把她怀里的那袋大米拎了过去。

动作干脆自然,根本没考虑她会不同意。

“这东西你一个人拿着不方便,”他说,语气温温的,“车就在前面,走两步就到。”

顾朝暄指尖一空,愣了下,神情里有一瞬的不悦。

“我——”她刚要说“我自己来”,却又咽了下去。

他已经走出去几步。

她有点无奈,只好跟上,脚步慢了半拍:“那……麻烦你了。”

付成回头冲她笑,眼神透亮:“客气什么。”

他那笑不张扬,甚至有点书卷气。

顾朝暄抱着那袋蔬菜,沉默地跟在他旁边,心里有些不自在。

她并不喜欢这种“帮忙”的氛围。

太近,太热心,也太没必要。

她不欠谁的情,更不想被人看作需要被照顾的样子。

“你住这附近?”付成侧头问。

“嗯,民乐里那边。”

“挺近的。”他笑着点头,“我每天也从那边走,学校就在旁边。”

“哦。”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车子进不去,巷口的减速桩把道死死卡住。

付成把双闪一开,利落下车,不由分说把那袋十斤米从后备箱拎走:“进去还要走一段,我帮你到门口。”

老城区的巷子湿得像刚晒过雨,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又在他们身后依次熄灭。

墙皮成片剥落,阴影里有猫的眼睛一闪一闪。

转过第二个弯,楼道口的那盏新灯“嗒”地亮了,暖光把窄窄的台阶照得明亮干净。

她一抬眼,整个人微微一顿。

灯下站着人。

黑色丝织衬衫,袖口挽到腕骨,肩背线条被光切得极其利落。

脚边并排放着几样东西……

秦湛予背着光,指间一支烟,火星在暖意里一明一暗。他抬眼,看见他们两人,眸光明显一顿,然后把烟灰弹进脚边的铁罐里。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滞。

楼道灯的光亮冷白,打在秦湛予的脸上,光影在他眉骨下切出一条浅浅的阴影。

付成察觉到那股气压,脚步不由自主放慢,转头问:“这位是?”

顾朝暄:“一个熟人。”

秦湛予的目光落在他们之间。

男人手上还拎着那袋大米,姿态自然,像是熟络至极;她的语气平淡,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烟灰坠落,火星在铁罐边炸成一点细亮的红。

空气里弥漫着米香与烟味,静得只听得见远处滴水的声音。

他没有问,也没有表情,眼神像是在打量,又像在衡量。

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局促。

顾朝暄咽了口气,开口打破沉默:“谢谢你,路到这儿就行了。”

她伸手去接那袋大米。

付成看了她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秦湛予已经低声道:“放下吧。”

语气不重,但不容拒绝。

那一声“放下”,带着某种冷意,也像一种宣告——这片空间的分寸,是他说了算。

付成下意识看向他,眼神有些困惑。

可秦湛予已经把烟丢了,上前去,把东西拿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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