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赎途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顾朝暄站在门口,脚步一顿。
窗边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唐装整洁,坐姿一如往日的端正。
只是那头发已经花白,脖颈间的皮肤松垂,手背的青筋突起。
听到声响,谢老爷子下意识抬头。
那一刻,空气静止。
他的眼神先是疑惑,随后猛地一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敢相信的幻影。
报纸从指间滑落,发出轻微的“哗”声。
顾朝暄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发紧。
他们对视的那几秒,像是穿过了整整几年——
从杭城的灰暗牢房,到这间被阳光填满的病房。
谢老爷子半晌没出声。
他眸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
从瘦削的脸,到那身素色衬衣,再到手腕处细得几乎要断的骨节。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声音发涩:“……还知道回来啊。”
谢老爷子扶着椅子起身,动作有点吃力,拐杖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走到她面前,眼底的酸意和怒气搅在一起,嗓音有些哽:“出来大半年了,是不是没人去请你,就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儿?”
顾朝暄怔怔地站在那里,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紧。
她看着面前的老人……那张熟悉的脸,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无数道沟壑,可那双眼仍旧锐利,像年轻时一样,一抬,就能让人不敢呼吸。
“怎么?”谢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声音发抖,“出来了就干脆不认人了?还是嫌这老骨头碍眼,不想看见?”
他越说,气越急,拐杖重重地磕了一下地面,震得空气都颤。
“顾朝暄,你真有本事啊。自个儿在外头藏了半年,一个电话不打,一个信不传。是不是得等我躺进八宝山,你才知道回来给我上炷香?”
他的话如同一阵风刮过老院,满是沙砾。
顾朝暄喉咙一紧。那一刻,她脑海里闪过太多画面。
谢家院门口的青砖,姥爷清晨咳嗽的声音,自己小时候追着他问法条的样子。
可这些记忆如今都隔着一层薄雾,仿若隔着整整一个时代。
她觉得腿有点软。
脚下的地面像在晃。
下一秒,她终于屈膝,跪了下去。
“姥爷……”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对不起。”
“我不是不想回来,”她低声说,“我怕回来。”
谢老爷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撑着拐杖,没有作声。
顾朝暄抬起头,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滑下来,声音发颤:“我怕您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怕让您失望。那时候的我,连呼吸都觉得羞耻……我想,如果有一天能抬起头,不再让您难堪,再回来,也许能好一点。”
“可我没做到。”
她笑了一下,泪光却映着阳光,碎得刺眼。
“所以一直不敢回来。”
谢老爷子怔住了。
那双早已浑浊的眼,此刻泛着红。
他伸手去扶她,声音一抖:“你这孩子,傻到骨子里……”
顾朝暄没有动。
她只是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浅色的湿痕。
病房外,走廊的光安静地透进来,落在两人的影子上。
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像被岁月搁浅的亲情,终于在无声的拥抱前,缓缓回了岸。
……
陆峥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墙上钟表的秒针“嗒嗒”地走着。
门没关严,病房里偶尔传出一点声响,谢老爷子的嗓音带着年岁后的颤,顾朝暄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空气吞掉。
陆峥听不清内容,只听得见情绪。
曾经的顾朝暄,是谢家的骄傲,是法学院的好苗子,是那个能在法庭上说出“正义永不缺席”的姑娘。
那时候她眼神亮得能照人。
可后来,她成了“前律师”“服刑人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从“被骄傲地提起”变成“被低声议论”的人。
不是没走出监狱的门,而是走不出这层身份的阴影。
陆峥见过她最倔的样子。
宁肯让自己疼,也不肯让尊严皱一点。
所以她会选择远离,不是要断,而是要等。
等那份羞耻褪干净,等自己能以平视的姿态回到光亮里,而不是被原谅、被接纳。
那种自惩的理性,他再熟悉不过。
她觉得靠任何关系漂白,都等于背叛她信的法。
所以她要靠孤立、靠隐身,靠劳动的疲累去偿还命运。
哪怕没人看见,她也要完成这场自我赎罪。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活得像一场漫长的上诉——
可那上诉的法庭,不在世上,而在她自己心里。
他也知道,她不回来,还有别的原因。
那种亲情上的裂缝,不是时间能修的。
她曾被放弃,被牺牲,被所有“为了你好”的善意推向深渊。
再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
宁可站在无人的地方,也不肯被谁“替她好”。
她反感特权。
哪怕出狱那天,只要他一句话,她就能立刻走出阴影。
可她偏不。
她宁肯做个平凡人,端盘子、洗碗、租地下室,也不要再借任何人的光。
那是她最后的底线,她把自己放逐到江渚,不是堕落,而是重建。
她要练习“脱离所有关系仍能存活”这件事。
练习不做谁的女儿,不做谁的学生,不做谁的朋友。
练习如何单凭自己活下去。
她甚至连“见他”都要避开。
因为见他,就意味着又被那张无形的关系网牵回原点。
她要挣脱的,从来不是人,而是那种被庇护、被解释、被定义的身份。
陆峥闭了闭眼,喉咙发紧。
她不是在逃家,也不是在逃他。
是在逃那个被权力、家族、情感重叠压出的“旧自我”。
……
车驶进胡同深处。
红旗H7停在谢家门口。
那扇红漆旧门仍旧斑驳,门环泛着暗光。
门虚掩着,似乎一直有人等着。
陆峥下车,绕到另一侧。
顾朝暄提着箱子,下车时,风带着尘土吹在她脸上,她抬眼看那扇门,指尖在行李杆上微微发紧。
她记得这个院子——
青砖地,葡萄架,老槐树,夏天蝉鸣,冬天炉火。
陆峥没说话,伸手帮她推开门。
门内是熟悉的院子。
槐影在地上铺开,石榴花开得正艳,风一吹,几片落瓣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在青砖上。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从屋里出来。
李婶穿着家常的棉布围裙,头发花白,听到动静出来时,还手里拎着抹布。
她一抬眼,看清门口的人,整个人怔在原地。
那抹瘦削的身影、那张被风晒得更白的脸……她几乎不敢信。
“……朝朝?”
顾朝暄喉咙发紧,手指在箱柄上微微一抖。
“李婶。”她哑着声,轻轻叫了一声。
李婶“啊”的一声,抹布掉在地上,整个人冲了过来。
她一把抱住顾朝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子说你今天就会回来,让我多做一些你以前爱吃的东西。厨房正炖着你最喜欢的排骨莲藕汤呢,藕是早上我去北新桥那边挑的新的,粉糯、断面冒浆的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哭,语气全是压不住的颤。
“你不知道啊,这几年老爷子嘴上不说,每次吃饭都要叹一声……‘这要是朝朝在,就好了。’”
顾朝暄垂着眼,指尖在李婶的围裙上轻轻拂了一下:“李婶,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李婶哽咽着,松开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张脸。
“你小时候一回家就爱往厨房钻,偷喝汤、偷吃藕节。我还说,像你妈一个样,嘴上斯文,馋得要命。”
顾朝暄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淡极了,却一瞬间让眼底泛了光。
风从院子里穿过,吹动了葡萄架上的叶子,晃出一地细碎的影。
陆峥走近两步,等李婶情绪稍稍稳下来,才温声问:“李婶,我让您准备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吗?”
李婶赶忙抹了抹眼角的泪,连连点头:“准备好了,早上就去买的。您要的鸡翅和可乐我都买回来了,葱姜蒜都洗净切好了,冰箱那层抽屉里放着。”
陆峥“嗯”了一声,声音低稳。
顾朝暄一怔,抬眼看他。
他站在初夏的光影下,衬衫袖口挽起半寸,神情如常。
原来他还记得欠她一份可乐鸡翅啊。
顾朝暄喉咙动了动,眼神轻轻一闪,终是垂了下去。
“我先进去放行李。”她的声音轻缓,带着克制的礼貌,也带着淡淡的逃避。
“好。”陆峥看着她,语气平静。
她提着箱子,经过他身侧时,衣袖轻轻擦过他手臂,风带着一点洗净后的皂香,又轻,又短,但足以让他心头一紧。
李婶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又转向陆峥,压低声音:“陆主任,朝朝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陆峥没立刻回答,只看向那扇半开的屋门。
门内光影静好,尘埃在阳光里缓缓浮动。
良久,他才道:“苦是她自己选的。”
声音不重,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转过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窗半开着,风吹动窗帘,灶台上的砂锅正咕嘟嘟地冒气。
李婶跟在他后头:“您要的东西我都备齐了,油也新换的。要不要我帮您下锅?”
陆峥摇了摇头,卷起袖口,语气温和而从容:“不用,我来吧。您帮我拿个碗。”
他接过李婶递来的碗,低头洗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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