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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疮痍


军区总医院门口,松影斑驳。

顾朝暄下车时,谢老爷子已经等在门廊下,一身黑色中山装,袖线笔挺,银发梳得服帖,拄着那根用了多年的黑檀拐。

老人的背依旧直,只是站久了,指节在拐把上不自觉地绷紧。

“走吧。”

她点头,把袋子提在身侧。

里头是一路上买的花,栀子新开,叶脉油亮,香气清而不腻,是姥姥生前最偏爱的味道。

……

去八宝山的路上,车窗外是明净的北京初夏。

槐花风一阵阵地往车里灌,阳光在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白线。

到了园区,山风比城里凉一线。

柏树排得整齐,阴影在石阶上切出清晰的边。

她从袋里取出湿巾和小刷子,先把两块碑前的灰尘擦净,再把水倒进小白瓷碗里,细细地抹过字缝。

谢老爷子蹲不下,便站在一旁,拐杖点着地,眼尾的纹路深了些。

“你姥姥和你妈,最不爱脏。”他说,像是交代,又像自言自语。

顾朝暄点点头。把栀子分成两束,一束插在姥姥的碑前,一束放在母亲“谢云青”的名字下。

风一吹,栀子微微颤,香意更盛。

她垂下眼,掌心紧了又松。

心里一句话缓慢地浮起来,像是穿过了很长的走廊,才落到声带上,但终究没出声——

对不起,姥姥,让您看到这样子的朝朝,满身疮痍,一事无成。

她指尖拂过“谢云青”二字,停了很久。

喉咙发涩,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谢老爷子沉默地站着。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巾,塞到她手里:“栀子放好了就行。人活着,慢慢拾掇。你姥姥……现在知道你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她接过,低声道:“嗯。”

风从柏树尖划过,树影在碑面上爬动。

她把两只小小的供杯摆正,又把带来的点心拆开,掰下一块,端端正正放好。

礼毕,她后退半步,和谢老爷子并肩站住。

……

下山时,山风顺着台阶往上涌,吹得柏树叶沙沙作响。

谢老爷子走得慢,拄着拐,顾朝暄在旁侧半步护着。

阳光从枝影间落下,打在她的黑衬衫上,反着一层柔光。

走到半山腰时,她的手机在包里轻轻一震。

她停了一下,从包中拿出来一看。

是秦湛予发来的短信——

【晚七点,东四十条巷口的“止庐”。】

末尾还附了句:【别迟到。】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动了动,然后把手机重新收进包里。

谢老爷子见状,斜睨了她一眼,拐杖在地上点了一下:“谁的消息?”

“朋友。”她语气淡淡。

老爷子“哼”了一声,似信非信。

又走了几步,他像是随口一问:“在江渚……交了对象?”

顾朝暄的脚步一顿,低头,没说“是”,也没否认。

沉默,就是默认。

谢老爷子挑了挑眉,神情复杂。

他本以为,这孩子这一辈子都要被那段旧事锁死,没想到,竟还有人能走进她心里。

他心底松了口气。

“是哪里人?”他又问。

“北京人。”

“北京人?”谢老爷子顿了顿,略显意外,“那他是干什么的?北京人,怎么跑到江渚去了?”

顾朝暄抿唇,思索片刻:“他是部委的,带队到江渚巡查。”

谢老爷子听到“部委的”,脚步一顿。

山风从柏树缝隙间灌下来,吹动他中山装的衣角。

他眉头轻蹙,没立刻说话。

拐杖一点一点地敲着石阶,节奏很轻,却在安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部委下来的?”

语气里带着探询,也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意味。

顾朝暄“嗯”了一声。

谢老爷子侧过头,盯了她一眼,那目光沉沉的。

没继续问,可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也是在军大院里长大的。

那些孩子的名字、脾气、家底,他都能对上几分印象。

能在那样的体系里一路上来的青年干部,背景、家教、人脉……哪一环都不简单。

尤其能带队去江渚那种地方的,更是少见。

那不是寻常的“锻炼”,而是真正要下到泥里去。

要有胆识,也要有底气。

谢老爷子收了思绪。

“那小子,小时候不待见你,现在你跟他交朋友。别因为他长得一副好相貌,会说几句好听的,就拿他当回事。”

顾朝暄知道姥爷已经猜到是谁,先一怔,随即失笑。

“好。”她应了一声,语气温顺,藏着几分敛不住的笑意。

谢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心头反倒更不舒服了。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越是外表恭顺,心里越有自己的主意。

他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像是在掩饰什么:“谈谈可以,没我准许不能带回家。”

“我知道的。”她回答,“我心里有数。”

她本来也没打算把秦湛予带回家。

一来,他们之间才刚开始,关系尚浅,还没到能被冠上“正名”的地步;

二来,她知道谢老爷子的脾气。他一生行得正,立得直,对“军大院出身的孩子”又挑又慎。

若真把秦湛予带到他面前,不论他是谁、是什么级别,只怕也逃不过几番冷面审视。

她对这段关系看得很清楚。

他们之间的牵绊,是在最灰暗的时刻萌生的,带着一点命运的巧合,也带着人心的温度。

但秦湛予的世界,注定是往上走的,而她经历过一次坠落,不想再被光亮照得无处遁形。

把谢老爷子送回医院后,两人在病房里随意吃了顿饭。

他吃得少,她替他收拾完餐盘,叮嘱几句便告辞。

回谢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院子里铺满了阳光。

李婶早早把书搬出来晒,摆了一整院子的木架和藤椅。

旧书被风一页页掀开,书页间散出淡淡的纸香

顾朝暄推门进去,看见那一幕,脚步下意识慢了些。

那些书大多是她小时候的。

法典、辩论手册、还有几本旧小说,封皮褪了色,角落却被擦得干净。

风一吹,阳光在纸页上闪着微微的亮,她竟莫名觉得,连空气都温柔了。

她弯腰随手翻了一本。书页发干,页边留着她当年的笔记,字迹还带着锋利的少年气。

那一瞬间,心底积了许久的沉闷仿佛被风轻轻拨开。

她笑了一下,合上书。

转身进屋,洗了个热水澡,把那件黑衬衫换掉。

换上一条浅色的裙子,柔软的布料垂到脚踝,头发半湿未干,垂在肩侧。

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比早上轻盈许多。

一想到秦湛予为她安排的接风宴,顾朝暄擦着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不是没见过那种场合,觥筹交错、言笑周旋,人人都带着分寸和目的。

她不知道那些人现在会怎么看她。

可早晚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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