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新岸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帮助?”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手有脚,饿不死我自己。陆峥,你帮我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求过你。你觉得那是情义,可在我看来,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顿了顿,“至于秦湛予——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接受他对我的讨好,有何不可?他能纡尊降贵陪我在地下室吃外卖,你可以吗?你不可以!陆峥,你习惯从高处俯视一切,用你所谓的理性、克制、道德框架去丈量别人的狼狈。想来你早就知道我在江渚了,对吧?”
陆峥睫毛轻颤了一下。
顾朝暄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点称不上笑意的弧度。
经年再见,他出现在她打工的火锅店里,衣衫笔挺,神色镇定,从头到脚都干净得一尘不染。
那份从容,不像是“偶然路过”的人,更像是早就查清了她的行踪,算好了时间,连出现的角度都拿捏得刚刚好。
她在回去的路上就猜到了。
因为他不会那么巧。
陆峥从来不靠“巧”。
他行事一向有计划、有节奏,连偏离常轨都显得克制得体。
“陆峥啊,你猜出《神探夏洛克》里那句I’m Sherlocked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我那时候对你存的什么心思吧?”
陆峥的指尖在那叠钱的边缘轻轻颤抖,眼眶洇红。
顾朝暄垂眼,看着他那副隐忍的模样,呼吸慢了半拍,语气反倒更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时候没对你告白吗?除了那点年轻时的胆怯,还有你对我有着太高的期待。”
“那种期待啊……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像你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身看我。你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在看,在评估,在衡量。你希望我够好、够聪明、够稳重,像你一样不出错。”
顾朝暄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几乎听不出情绪:“可人哪有那么完美呢?我一旦不够好、不够听话、不够配得上你,你就会退一步,用克制和冷静保护自己。陆峥——”
“假如当初你也喜欢我,可我不够优秀,不够聪明,不够‘体面’,你是不是不会对我告白?”
陆峥没有出声。
风吹散桌上的烟灰,也吹乱了他的发。
他坐在那里,指尖仍搁在那叠钱上,如同被钉住。
顾朝暄盯着他,眼眶充满了雾水。
“你说话啊。”
他抬眼,视线与她对上。
“是不是,”她一步一步逼近,声音哑了,“只要我不够好,你就永远不会说喜欢我?”
“回答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他说,眼底有雾,“我希望你优秀,有错吗?我希望你聪明、努力、有自己的主张,能跟我并肩而行……这也错了吗?”
“我要的是能和我一起走上去,而不是我拖着往上爬的。我的家庭、我的位置、我肩上的东西,全告诉我——我不能任性。顾朝暄,你不知道嘛!”
顾朝暄的眼泪“啪”地落下来。
她立刻抬手去擦,动作很快,像是要把那点失控抹去。
眼角仍泛着红,她笑着,声音颤了一下,强撑着平稳。
“我知道啊。”
她又说了一遍,轻一点,“我当然知道啊,陆峥。你肩上有的东西,我从小就知道。”
她吸了口气,语气缓慢,“你不只是陆家的人,你是陆峥,是那个从来不会出错、从不逾矩、所有人都拿来做榜样的陆峥。”
“你怎么能为我失控呢?我不够干净,不够体面,不够值得让你失控。”
“所以啊——”她抬起头,眼神平静,“以后不要再来谢家了。”
陆峥一愣,喉咙发紧,“朝朝——”
“我现在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她打断他,声音哑着,几乎要碎,“你帮过我,我也还你了。你看,我连钱都还给你了,干干净净。”
“现在的顾朝暄,早就不在你那个世界里了。她在江渚的火锅店里刷碗、抹桌子、被油烟熏得一身味。她回去要洗头、要擦脸、要掩着那股子油味才能睡觉。”
“我满身泥泞,陆峥,你别再来找我了。你站得太干净了,会脏了你的鞋。”
说完,她转过身。
月光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去,照出她肩线的颤抖。她走得不快,但背影坚定。
院子里只剩风声,落叶擦过青石地面。
陆峥还坐在那里,手掌撑在膝上,指节发白。那叠钱静静地放在他面前,如同一道冰冷的分界线。
他伸手去拿,动作僵硬,指腹触到那一角纸面时,眼前一片模糊。
一滴水从他眼底坠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桌面上,晕出一点深色的印。
……
那晚之后,顾朝暄再没见过陆峥。
谢家那道院门重新安静下来,夜风照旧穿过葡萄架,卷起几片枯叶,早晚各自归位。
她的心情在这个节奏里沉下去,宛若打了结的线,塞在胸口,无从抻顺。
周六一早,她醒得很干脆。
北京的夏天已到门槛,天色亮得快,光从窗帘边缘渗进来,把墙面晕出一圈浅白。
院里传来簸箕和竹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换上旧布鞋,同李婶在葡萄架下蹲着除草。
指尖一拽,根须带着湿土抽出来,泥腥气在热风里散开。
砖缝间积着去年落下的桂花蒂,晒到发脆,一撮撮撮进簸箕里。
靠墙那一排花盆,有几株薄荷抽了新芽,叶片一碰就起凉香。
太阳渐高,影子从她膝边慢慢移到石桌腿上,汗在鬓角渗出,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继续把沿墙生的野草理顺,土面平服下来。
站起身的时候,她忽地想起秦湛予之前嘱咐的那句话。
念头从背脊升起,落在肩上,沉而妥帖。
她把手上泥迹在水龙头下冲净,晒干,进屋把杂物简单归位。
午饭吃得寡淡,米饭热气直冲鼻腔,她却没什么胃口,按部就班咽下去,给身体交差。
饭后她背个帆布袋出门,走到小区外的超市。
货架上清洁用品的包装颜色鲜亮,像在空调风里不知疲倦地招手。
她挑了玻璃水、多功能喷雾、除菌湿巾、钢丝球、手套和一支柚子味的洗衣液,又顺手拿了垃圾袋和一把新抹布。
结账时塑料袋边角硌着掌心,透出一种务实的安定。
他那栋公寓在团结湖东侧,隐在几栋旧写字楼之后,门口一排梧桐树,叶影浓密,连风都被过滤得干净。
小区安静,保安亭前插着国旗,旗面在无声的风里轻轻晃着。
她报了名字,被放行。
电梯间打着蜡,金属门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电梯停在十八层,“叮”的一声脆响。
她在门口停了几秒,指尖在键盘上输入他告诉她的那串密码。
“滴”——门锁松开。
屋子里很静。
那种空落的安静,不是久无人居的陈腐,而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整洁。
窗帘拉了一半,光斜斜地落进来,照亮了地板的光泽。
她换上拖鞋,先去开窗,热风灌进来,带动窗纱轻轻飘起。
深灰的沙发、胡桃木茶几、书架上一排政策文献和外文原版书,摆放得一丝不乱。
餐桌空着,只有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的白百合早已枯萎,花瓣干得卷起,仍带着一点甜香。
她走进厨房。
台面干净,锅碗叠得整齐,水槽里没有任何残渣。
冰箱打开时,冷气扑面,里面只有两瓶苏打水和一罐啤酒。
她拿起抹布,从书架开始擦灰。
手指划过那几本厚重的政策书时,她看到书脊上的名字:《区域经济协调发展报告》《行政体系改革参考》,还有一本封面简单的《The Rational Choice》。
封面边缘卷了点毛。
那大概是他读得最多的一本。
她蹲下来擦茶几时,光线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映出一点微红的细汗。
抹布滑过玻璃面,她看到自己的倒影——眉目间藏着倦意。
这房子,太像他本人。
外表冷静、表层有度,内里却藏着一种隐秘的紧绷。
她换上新拖布,从客厅一路拖到卧室。
卧室的床铺叠得整齐,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简约的相框,里面没有照片,只是一张干净的白卡。
抽屉里放着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签字笔,笔尖朝里,位置固定。
她把窗帘拉开一点,光线瞬间涌满房间。
打扫完毕,手机响了起来,是何潇潇。
那天晚上都彼此留了电话,约着下次喝茶。
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明亮,带着一点笑意:“小仙女,你在哪儿呢?”
她如实道:“在秦湛予公寓里,给他打扫卫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然后传来一阵几乎掩不住的轻笑:“啊?你去他那儿打扫?!”
“对啊,他让我有空帮忙打扫一下,我刚好没事。”
“啧——”
电话那头的何潇潇轻轻一声,笑意从嗓音里溢出来,半是打趣半是真惊讶:“你还真行啊,小仙女。行吧,那我不打扰你劳动,我现在就在三里屯,顺路过去接你。嫂子今天也没事,一起聚聚啊,喝点茶,放松放松。”
顾朝暄拿着抹布擦着窗台,手上动作未停,淡声道:“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何潇潇语气爽利,像往常那样干脆。
她挂断电话前,还笑着补了一句:“你先别走啊,十几分钟我就到了。”
屋子又安静下来。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动窗纱轻轻晃动。
屋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光线沿着木地板铺开,带着一点不真实的安宁。
顾朝暄低头,把抹布拧干,放回水槽,最后环顾了一圈,确定每个角落都打理得当。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
何潇潇站在门外,身上穿着白衬衫配牛仔裙,墨镜挂在领口,妆容清淡但精致。
她往屋里探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笑着感叹:“托你的福,我还是第一次来十一这房子呢。”
顾朝暄“嗯”了一声,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平平:“你没来过吗?”
“没有啊。”何潇潇脱了鞋,换上拖鞋,顺势在玄关处环顾了一圈。
她指尖轻轻滑过墙上的照片框,目光里带着好奇与一点打量,“十一那人对自己的生活空间特别有洁癖,几乎不让人随便进来,连他秘书都只在门口送文件。”
她走进客厅,“果然是他的风格……理性、规整、一成不变。每一样东西都像摆在该在的位置上。”
顾朝暄闻言笑了笑:“你挺了解他。”
“还好吧。”何潇潇摊手,笑意自然,“我是先认识徐泽瑞的,高中才正式认识十一。但真要说‘了解’,大概也没人能看透十一。那人表面看谦和,实际上骨子里有点冷。你能进他这屋,算是他真放下戒备了。”
顾朝暄没接,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去倒水。
何潇潇却像是察觉了什么,又笑着换了个话题:“行啦,不聊他了。嫂子在等我们,我车就停楼下。收拾收拾走吧,今天得让你见识一下我在东四新发现的那家茶馆,环境绝了。”
“好。”顾朝暄把帆布包拿起,回头看了一眼整洁如新的客厅,锁门时,目光在门锁那处停了两秒。
……
她们到茶馆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斜斜落下,穿过竹帘与水汽,在木桌间织出层层柔光。
茶馆在胡同深处,门脸不大,却雅得过分。
何潇潇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笑着招手:“这边。”
顾朝暄抬眼,见靠窗的位置坐着楚悦。
她身上是一件浅杏色衬衫,袖口挽起,正低声打着电话。
她神情专注,语速极稳,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几笔。
何潇潇冲顾朝暄眨眨眼:“看吧,嫂子工作狂,上次约饭都被她电话拦腰截断。”
几分钟后,楚悦挂了电话,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又是哪家的文件出问题了?”何潇潇问。
“不是文件。”楚悦拿起茶盏,动作一贯优雅,“是外办那边临时推了个外宾交流会,翻译组原定的首席出了意外……阑尾炎手术,走不开。我那边现在人手紧,得重新调人。”
“又是临时顶岗?”何潇潇挑眉,“高翻院也太会压榨你了。”
楚悦只是轻轻一笑:“岗位敏感,不能随便交接。尤其这次有几个非英语语种的代表,要精准翻译,还得是有经验的人。”
她说着,抬眼看了顾朝暄一眼。那一瞬,她的神情微微顿了下。
顾朝暄低头搅着茶,没多想。
楚悦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缺一个能临时协助整理稿件、做现场口译辅助的人。临时工也行,只要语言能力好、反应快。”
“那你找对人了。”何潇潇笑眯眯地插话,“顾朝暄啊,我们这位小仙女,大学就是学法律,还在海外留学过的。英语好得不得了。”
顾朝暄一怔,抬头看向楚悦,想解释什么,但楚悦只是温和地笑着:“真的吗?那倒是巧了。我们这次会议在国图国际厅,时间就在下周一。我可以先让你旁听准备会议,不需要立即上岗。”
顾朝暄有一瞬的犹豫。
她指尖搁在茶盏边,声音很轻:“我……可能不太合适。”
“为什么?”楚悦问。
“我之前……”她顿了顿,眼神略微低下,“有案底。”
何潇潇怔住,脸上的笑意稍敛。
楚悦反倒没有惊讶。
她安静地看了她几秒:“我知道。”
顾朝暄抬头,与她视线对上。
楚悦的神情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是那种老练到极致的从容:“这不是正式录用,只是临时协助。外办那边我能担保你的身份安全。你懂语言,又足够细致……比很多新人更可靠。”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先做会前的资料整理。那部分在高翻院内部,不涉及安检,也不会查背景。”
何潇潇看着两人,眼睛亮了:“这不是好机会吗?小仙女,你试试吧。嫂子手里可是出了名的‘金字推荐’,只要在她手下干过,简历都能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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