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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分手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

秦宁迈进门的那一刻,目光就落在脚边。

那双女士拖鞋摆得很整齐,浅灰色的毛绒面料,鞋跟处压出一弯温顺的弧度。

像是经常有人穿。

“十一不是一个人住?”她淡淡问身后的助理。

助理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卧室那头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顾朝暄——”

秦宁脚步顿了顿。

她抬眼看向那扇半掩的卧室门。

下一秒,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那个被唤的名字。

最前面是老人,拄着一根乌木手杖,步伐沉稳;身后跟着秦宁本人,神色冷淡,目光平直;最后,是秦言,西装笔挺,语气沉静而有力地吩咐着:“林医生,先给十一测体温。”

秦湛予还靠在床头,神情在短短一瞬间从温和转为克制。

“外公,妈,舅舅,你们怎么来了?”他沉声道,想起身,又被外公抬手止住。

“别动。”老人看了他一眼,嗓音沙哑却有威压,“还烧着呢。”

秦宁没有马上说话。

她的视线落在床边的水杯上……半杯温水,杯沿还冒着微热的雾气。

旁边的桌上摊着打开的药盒,纱布剪得整齐。

医生把听诊器取下,摘下口罩,语气恭敬又专业地汇报:

“体温三十七度八,还在往下走。烧伤区域恢复良好,没有新的感染迹象。就是这两天劳累过度,呼吸系统还比较敏感,最好再观察两天。”

“药按原方继续,今晚可以减一支退烧针。”

老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医生识趣地收起器械,对秦宁微微颔首:“那我先出去准备复诊记录。”

门轻轻合上,房间又只剩他们四个。

秦言先开口,他说:“看这情形,我们这一路倒是白跑了。本以为你这边一个人病着没人照应,连夜还在安排医生和车队。”

他说着,目光随意扫过那一杯温水,又落到茶几上的纱布、药膏和剪刀上。

“现在看来——我们倒成了不识趣的外人。”

秦湛予垂着眼,唇角绷紧,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舅舅。”他低声。

“怎么?”秦言笑出声,“我说错了吗?这屋子以前冷清得像档案室,除了工作报告和那台笔记本,连个生活气息都找不到。

现在倒好了,连拖鞋都成双,连水杯都冒热气。”

他说话时带着一贯的温度与幽默,没有半分咄咄逼人的语气,反倒像个温柔的长辈,在半笑半叹之间,替所有人化去了尴尬。

秦云嶙在一旁轻轻叩着拐杖,咳了一声。

秦宁静静站着,神情未动,须臾缓缓开口:“你刚才喊谁?顾朝暄?”

秦湛予怔了怔,没说话。

“哪个顾家的?”

她目光直直落在儿子脸上,每个字都缓慢、清晰。

“是不是顾廷岳的女儿?”

秦湛予喉结轻微一动,眼神没有躲闪。

“是。”

那一瞬间,房间的气压陡然下降。

秦言原本还挂着笑,神色顿时一变,目光微敛,整个人坐直了些。

而秦云嶙,那位沉着了半生风浪的老人,脸上的神色在短短一瞬间,由平静转为冷峻。

拐杖在地板上重重一点,发出“咚”的一声。

“胡闹!”

“你做官做到今天,”他盯着秦湛予,眼底泛着怒气,“连人都分不清了?”

秦湛予抿着唇,没反驳。

“顾家那一摊子事,你是没听说过?”

秦云嶙的声音又冷又重,“当年那场案子,中央军纪委介入、国务院联审组彻查,整个系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顾廷岳——”

“滥权、贪污、勾结境外资本、挪用军工基金。连带好几个下属和一家央企副总一块进去。那可是震了整个中央的案子!你现在告诉我,你在跟他女儿来往?”

“我喜欢她,我爱她,我为什么不能跟她来往!顾朝暄是顾朝暄,顾廷岳是顾廷岳,她对她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也没参与过。她只是……被卷进去的人。”

秦宁接话:“所以,上次你为了一个女人,打了姜家的那个小子,那个人是她?”

那时她只听说儿子因为一个女孩打了人。

她知道他向来稳重,自有分寸,便没放在心上。

也没去细问那女孩是谁,只是想,能让他出手,大抵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谁能想到,那女孩竟是落马官员的血脉。

秦湛予的眼神动了动,沉默片刻,终于道:“是。”

秦宁盯着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她和那个人曾经以为的“理智延续”,他们婚姻破裂得体、安静,各自回归岗位,没有撕扯,没有遗憾。

她一直以为,自己至少留给了他一点“清醒”的基因。

可现在看来,错得离谱。

她生了个情种。

“那女孩,”秦宁深吸一口气,“坐过牢,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秦湛予!”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语气平静,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喜欢她,不管您同不同意,这件事我不会回头。”

秦宁阖了阖眼,胸口那股隐隐的郁气被逼得更深。

最后,她压下火气,缓缓问:“……你这是生了跟她一辈子的念头?”

“是。”

“不怕你仕途受影响?”

“是。”

“不怕人言可畏?”

“是。”

秦宁抿着唇,没再说话。

秦言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秦湛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那种家族长辈特有的沉稳与调和:“行了,阿宁,别他逼得太紧。”

他坐在一旁,神色平和地靠着椅背,慢悠悠地道:“咱们秦家也不是随便就能被人指指点点的家庭,外头人想议论,得先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他看向秦湛予,眼神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至于十一,他不是随便被人拿捏的性子。若真要走这一遭,他心里自有分寸。”

秦宁的眉心微蹙,没接话。

秦言继续说下去,声音不疾不徐:“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最像你,固执,冷静,什么事都自己消化。能让他开口承认喜欢的人,不是寻常人。”

“他若真做了决定,就说明他不是被冲昏了头,而是想明白了该担什么、能担什么。”

他顿了顿,转向秦云嶙,语气轻了些,“爸,您当年也是一腔热血闯上来的。秦家的骨子里,不缺胆子,也不缺担当。既然他有勇气去喜欢一个‘不合规矩’的人,那他自然也该有能力去承这个后果。”

老爷子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沉默良久,没再出声。

秦言的语调更缓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家里能给的庇护他都知道,也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没有退路。”

“是甘是苦,是甜是痛,旁人说得再多,也不如他自己去走一遍。”

他看着秦湛予,笑意浅淡,“年轻人嘛,总得有那么一场,是明知道山高水远,还要走过去的。”

屋里静默片刻。

秦宁没有再说话,眼神垂下,随即,转身离开。

秦言目送她离开,替她圆场似的笑着拍了拍秦湛予的肩膀:“你妈嘴上严,其实最不忍看你受苦。”

秦湛予抿着唇。

他知道,只要母亲点头了,外公也不会多加干涉。

……

小区花园在午后慢慢落了声,喷水池停了,只有修剪过的柏木味在空气里晕着。

顾朝暄坐在花坛边,裙摆落在水泥檐上,掌心压着一圈被太阳烤暖的粗糙。

矮牵牛开得正好,紫得浓,花心里藏着一点灰黄的粉。

她把纸袋放在脚边,提手勒出的痕还没有散,指尖无意识地去拨一朵花。

风从楼宇缝里穿过,带着草屑和土的甜气。

云层被风推得轻,一朵被拆成两朵,再合起来,又像什么也没发生。

楼下那排车,黑得一颗尘不染,脚步落地有节拍;想到那位女士耳畔一颗淡到看不见的珍珠,想到老人的拐杖在台阶上“咚”的一声……世界在他们脚边自动让出一条路。

而她在路外。

不是被拒绝,是被轻轻放在边上,像门禁外临时生成的访客二维码,能用,但随时会失效。

曲映真的面孔也被风吹过来,温和、妥帖、滴水不漏的体面。

曾经她说的那些话像暖水,润着你,却也提醒你:不必靠近。

她是那么坏。

坏得彻底、坏得天经地义。

要不然,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贪念他给的温暖?

那样干净、那样笃定的温柔,她明知道不属于自己,却还是一寸一寸往里靠,像偷了一口光,又假装自己从来不怕被照亮。

顾朝暄低着头,指尖拨开花坛边的一簇草。

草叶柔软,顶端还带着露珠,一碰就碎。

阳光打在她脸上,刺得人眼酸。

她笑了一下。

那种没有声音、几乎透明的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好人。

打架、抽烟、喝酒、惹事,从小就没有一样落下的。

顾朝暄抬头看着那片蓝得太过的天空,眼神有点空。

风掠过她的发梢,带走了一丝洗发水的香。她想,如果她真有一点善,她就该在第一次靠近他的时候停下脚步。

可她没停。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靠到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奏,靠到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她贪心、自私、虚伪——

她要的不仅是他那一点怜惜,她还妄想能被他放进那个秩序分明的世界里,与他并肩。

那样的妄念,不该属于她。

可她偏偏舍不得放。

她垂下眼,风吹乱她的发丝,遮住了表情。

……

顾朝暄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小区的风收了声,连喷泉都静止,水面薄薄的反光里晃着几缕残阳。

她抬头时,楼上那排车早已不见,门口也只剩一地被车轮碾过的阴影。

电梯里是安静的。

上升的过程宛若在穿越一层一层被掏空的空气,连她的呼吸都显得格外轻。

她指尖仍带着那股青草的气息,混着土味,一路攥成掌心的冷汗。

门没锁。

她轻轻一推,门轴发出一点响。

客厅灯亮着,空气里还留着酒精味,纱布、药膏、剪刀都摊在桌上。

男人靠在沙发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肘处,眉心轻蹙,像刚刚才下床。

听到动静,他抬头。

那一瞬,秦湛予的神情从绷紧到松弛,他站了起来:“……你回来了?吃饭了没?”

顾朝暄摇了摇头:“不饿。”

她站在玄关边,脚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

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很安静,也很远,远得让人心慌。

秦湛予原本想上前去,脚步却在半途停住。

他看着她,蓦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

屋子里什么都没变,可气息已经不同了。

他知道她知道。

他甚至能想象,她可能在楼下看见了那一幕:车队、助理、他的母亲、外公、舅舅。

“今天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随口说道,“伤口结痂了,估计两天就能拆药。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

“刘秘书让人送来了汤,还热着。”

他顿了顿,试图让话题更轻一些,“我记得你爱吃那种莲藕排骨汤,里面放了桂圆……”

“秦湛予。”

顾朝暄抬头,她的嗓音温柔又克制,却让他一瞬间安静下来。

“嗯?”

“别说了。”

秦湛予怔住,指尖微微蜷起。

她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

不是愤怒,也不是逃避。

更似一种放下的决心。

“秦湛予,”她开口,她说,“我们分手吧。”

秦湛予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没有立刻出声,连呼吸都轻得近乎消失。

“你在开玩笑?”

“没有。”

秦湛予笑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带着微颤:“因为他们来过?”

顾朝暄摇摇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一直在拖,一直在骗自己。”

“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把你当救生圈——是的,秦湛予,我就是。那时候我只想活下去,想有口气喘。

你偏偏不懂事,非要闯进来,于是我就顺势抓你。

我根本不爱你,我只是在贪你给我的温度,贪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个被全世界丢弃的怪物。”

她每说一个字,秦湛予的呼吸就更重一分。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要不是当初他死缠烂打,她根本不会让他靠近半步。

那时的她全身带刺,防备、冷淡、疏离,连看他一眼都像在消耗耐性。

而他偏偏不信邪,明知道那是火,也要伸手去碰。

如今才发现,原来她不是被他融化的雪,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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