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止庐
顾朝暄不知道别人的分手是什么样的。
争吵、摔门、冷战、拉黑、互相伤害——
她从前以为分手大抵都该是这样的。
可她和秦湛予的分手,却很安静,连风都屏住了声。
夜深了。
屋里只亮着壁灯,暖黄的光在天花板上散开一圈,又落在他们之间。
秦湛予躺在她身侧,呼吸浅浅的,不如平时沉稳。
肩上的伤让他睡不踏实,可他的手臂仍固执地落在她腰间。
顾朝暄仰着躺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暗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醒,也像是没醒,骤然收紧手臂,把她圈得更紧。
像是害怕她半夜就会从他怀里消失。
她听见他喉咙里压着的呼吸——
滚烫、压抑。
顾朝暄闭上眼,手指在被子下抠紧枕边的一角。
那一刻,她忽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里,哪怕只有几秒。
可停不住。
一想到那个庞大的秦家,那些她无法跨越的现实……所有柔软都被压回心底。
她呼吸颤了颤,终究没有回抱他。
……
第二天早上。
他醒得比她早。
顾朝暄感到肩膀被什么轻轻碰了碰,她睁开眼,就看见秦湛予低头看她。
他的眼睛里藏着一整夜没睡好的疲惫。
“醒了?”
他嗓音有点哑。
“嗯。”她轻轻应。
他坐起身时,动作慢得不正常,她想伸手扶他,却半途收回。
秦湛予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
他只是淡淡道:“我送你去机场回北京。”
一句话,没有情绪,没有要求,没有坚持。
洗漱间传来水声。
顾朝暄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
她觉得自己身上那点倔强像是个笑话。
她以为分手是把人推开,是转身离开。
可真正的分手——
是她还在他的空间里洗澡、吃饭、睡觉,
是他还会替她拉上外套的拉链,是两个人的呼吸还能缠在同一张床里。
只有心,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离得越来越远。
又近到贴着疼。
……
车很快来了。
司机下车替他们拉开后座的门。
他们坐在后排,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浅浅的阴影。
本来以为会像路上其他所有沉默的告别一样,彼此安静、互不触碰。
可车刚驶出小区,秦湛予就抬起手,毫无征兆地握住了她的。
不是碰,也不是轻轻牵。
是十指相扣。
顾朝暄怔了一下。
车窗外的街景在倒影里飞速后退,她看着玻璃中的两只手。
他的大掌清晰、骨节分明,而她的手在旁边显得瘦得近乎透明。
她想抽回来,只试了一点点,他就扣得更紧。
甚至用了力。
整趟路,他们都没有说话。
车内的空气被某种沉默填满,连暖风吹出来都是热且沉的。
司机看着前方,什么也没问。
直到进机场的匝道,车速慢下来,转向灯在狭窄的空间里一下下闪烁。
那闪光落在他和她紧扣的指缝间,把两个人都暴露在光底下,无所遁形。
……
到了航站楼入口。
秦湛予先下车。
他没有松开那只手。
甚至连半秒都没有。
另一只手去后备箱里拖行李箱。
“我自己来吧。”顾朝暄低声说。
秦湛予没答。
他只是站在原地,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行李箱,宛若一个不肯松手的哑人,整个人都靠执意在支撑。
他们一路往入口走。
行李箱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被机场的广播声、拉杆的振动声淹没。
她终于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串佛珠。
那是他之前给的,护身的,平安的。
佛珠在空气里轻轻摇了一下,木质在光下显出暖沉的色泽。
“这个……”
她把它递到他掌心,“你拿回去吧。”
像是归还一段已经结束的守护。
像是把全部的温暖还给原主人。
可话刚落下,她的手还没松,他已经抬眼。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冷静得失真,如同锋锐的刀刃被压在喉间,但生生收住了力。
他低声道,嗓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发哑:“别。”
“顾朝暄,你如果把这个还给我——”
他停了停,被什么堵住。
半秒后,他垂下眼,“……我会觉得,我曾经为你做的所有事,都蠢得可笑。”
顾朝暄愣住。
佛珠在他们之间,被他那只还微微发红的掌心挡住,再也递不回去。
他轻轻收紧手指,将那串佛珠重新逼回她掌心。
他们面对面站着,人潮从两侧涌过。
广播声在头顶循环播放下一趟航班的登机口。
但他们像被抽离出世界,只剩下彼此呼吸间的那点温热。
“顾朝暄。你曾问过我有没有体验过被家人抛弃的感觉?我说没有。
可我被某只刺猬推开过三次。
第一次,是她不告而别跑去了杭州;
第二次,是她在杭州警室看着我说,我不够格管她;
第三次,是现在。”
顾朝暄呼吸一窒,过了很久,她轻轻说:“……对不起。”
秦湛予没有立刻回应。
他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下巴落在她肩头,呼吸贴着她的耳侧。
“顾朝暄,我向来是个很小气的人。”
“记仇。”
“别人欠我的,我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你欠我的……更是一样。”
她指尖抠住他的外套,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留。
秦湛予能听到她所有的犹豫似的,抬手,覆在她的后颈上,让她乖顺地贴在他怀里。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顾朝暄我不会耽误你,你要去法国,我不拦,我不管你在这期间,会遇见谁,会和谁说话,会被谁照顾。”
“我都会装作不知道。”
“可顾朝暄——”
他把她从怀里稍稍拉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有朝一日,”他一字一句,“我再遇见你的时候——”
“你身后没有人替你挡风、替你撑伞;如果你不自信张扬,不快乐,不幸福……”
他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我一定不会礼貌,不会理智,不会克制。”
“我会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地闯进你的生活。”
他贴着她的额头,气息炽热,如同燃烧。
“我会把你拉回来,用你讨厌的织带,让你清楚的知道,第四次……再推开我是什么下场。”
顾朝暄望着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却一滴都落不下来。
机场广播在头顶回荡,提醒着下一趟航班即将关闭登机口——
顾朝暄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眼底所有水光都被压进了深处,只剩下宁静。
她推开秦湛予。
“……再见,秦湛予。”
“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轻柔,决绝。
顾朝暄低下头,把佛珠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有些东西,不还回去,也不属于她。
然后,她拖起行李箱。
箱轮在地面滚过的声音在广阔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孤独。
她往前走。
五步。十步。
她走得不快,但坚定。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他们共同的过去上,将其一点点压进时间里。
他没有追。
不是不想追。
是他知道,只要他上前一步,他会做出比刚才说的那些更疯狂的事。
他怕自己真的会把她抱起来,扛走,锁在怀里。
怕她哭。
怕她逃。
更怕她不逃。
秦湛予站在原处,指节一点点攥紧,青筋浮出。
他看着她的背影在安检的灯光下被一寸寸吞没。
顾朝暄走到排队的栏杆前。
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只有轻轻的一眼。
秦湛予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北京。
顾朝暄拖着行李从机场走出来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他已经隔了一整个国度。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把那串佛珠压在包里最深处。
翌日,她照旧给自己安排了要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情绪吞没的人,所以必须保持步履不断,哪怕只是机械地呼吸、机械地走动,也要撑住。
第三日,她安排了一场饭局,地点还是“止庐”
那个藏在东四深巷里的小院,桂树、青砖、木门,连门楣上的漆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是别人订的位,是她被半推半就地“带进去”。
这一次,她自己拨了电话,报上名字,把时间和包间一项项确认好,又给每个人发了消息。
没有群发,一条条单独发出去。
牧忻州一行人来的时候,天光刚好落在院中,瓦檐上一道暖色,照得几个人的轮廓干净利落。
这一回,没有上次那样随意散漫的迟到早退,时间像被人悄悄对齐过,脚步前后相差不过几分钟。
席间谈笑仍旧从容,气氛却比上次更内敛几分。
他们熟练地把话题推向工作、新闻、展览、八卦,把所有与秦湛予有关的线索都轻轻绕开。
这种刻意的不提,比公然地询问更像一种默认,默认她已经离开他身边,也默认,她仍旧在他们可以照看的范围之内。
酒过一巡,顾朝暄端起杯子,一圈一圈地敬过去。
她知道每一杯酒落在谁身上,也知道杯底压着的到底是什么。
牧忻州那一杯,是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打过的那些电话、挡过的那些风浪;
楚悦那一杯,是为那份来得顺理成章的高翻院兼职,以及背后被悄悄铺平的路;
何潇潇和连慎川那几杯,是为所有不动声色的“把她当自己人”,为饭局里从不冷落、场面上从不难堪。
她一杯一杯喝得很认真,杯底见得干净,不抢风头,也不求谁劝阻。
他们都明白,她敬的不是单纯的“友谊”,也不仅仅是“辛苦照顾”。
那里面有秦湛予的影子,是他先把她的名字放到他们的圈子里,才有了之后那些顺理成章的“顺带关照”。
她清楚得很,却没有让任何一个字溢出杯沿。
桌上热菜换了一轮又一轮,茶水添了又添,笑声时起时落。
到后来,不再需要谁刻意撑场,气氛自己站住了脚。
仿佛这些来来往往本就该发生,与秦湛予无关,与任何人无关,只是京城里一场普通的聚餐。
只有顾朝暄自己知道,这是她替他,把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情面一笔笔核销。
每敬出一杯,她心里就悄悄划去一条账目。
回京时被接住的那一程缓冲、高翻院里不合规矩却最终落到她头上的名额……
都在这一日晚饭间,化成了杯中酒,化进喉咙里,化进胃里。
酒意蒸腾上来时,她垂着眼,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只看得到茶盏里那点晃动的光。
那光影重叠在一起,仿若他们这些日子为她挡过的无形锋刃,又像是她亲手剪断的最后几根细线。
线头的一端,是秦湛予替她撑起的那一片庇护;
另一端,是她今后只得自己咬牙走完的路。
席散时,院中夜色已经沉下来。
她送他们到门口,看着几道背影依次隐进巷口的灯光。
“止庐”的门在身后合上,桂树枝叶轻轻一颤,落下几点细细的影子。
顾朝暄回身,穿过空荡的院子。
这一顿饭之后,她终于能坦然地告诉自己:
那些因他而来的照拂,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还清。
往后若再与这些人同席,她可以单纯以自己的名字坐下,而不是谁的“女朋友”、谁的“心上人”。
……
翌日,她去了军区总医院。
走廊一如既往地长,地砖被拖得发亮,消毒水味混着药味,冷冷贴在嗓子眼里。
窗外树影被晚风压低,枝叶在玻璃上轻轻摩挲,宛若在提醒这里的时间总是比外头慢半拍。
姥爷做完例行检查,被推回病房,精神还算好,坐在床沿翻那本旧得发黄的杂志。
听见门响,他抬眼看过来,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顾朝暄走过去,替他把被角捋齐。
她把自己要去巴黎的事说出来时,声音很平静。
老人并没有像她曾设想的那样先皱眉再沉默,只是静静地听,听完,点了点头。
年轻人该出去看看。
这是他一向的观念。
他的职业生涯,从来不允许他把晚辈拴在身边,哪怕是最心疼的那个。
只是目光在她眉眼间一转,他就大致明白了几分。
从前提起秦家那个少年,她眼里会不自觉亮起一点光,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说。
此刻,她说起巴黎、说起行程、说起计划,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半个与“秦家”有关的字眼。
老人心里有数,没点破,只在心底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问了几句机票、住宿,又确认了她在那边的联系人,确认完,反而安心了一些。
一辈子与风浪打交道的人,对“危险”和“安全”的判断,早成了本能。
他看得出她这一趟不是冲动,是想了又想之后做出的决定。
说完正事,他靠在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
顾朝暄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正要起身去给他倒水,老人却又开了口,让她临走前抽空,请陆峥吃顿饭。
说起这个名字,他的声线不自觉放缓了些。
这些年,她不在的时候,是谁一趟趟往病房跑,谁在病程拉长的那几个月里替他跟医生沟通、签字,他心里一清二楚。
陆家记恨她母亲,这是另一条账,与孩子无关。
但陆峥却始终没把那笔旧账算到她头上,也没算到老人头上,所有探望、照顾都做得分寸极好,既不逾矩,也不缺席。
老人想得很明白,感情的事由不得人,他不奢望两个孩子再走到哪里去,缘分散了就是散了。
可欠下的人情该还,别人给过的好不能装作没看见。
即便今后各自天涯,也总不能让人觉得顾家后辈是个无情无义的。
这一番叮嘱,他没有用教训或命令的口吻,只当作一件顺手要办的事交代下来。
语气平淡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老人家特有的絮叨,仿佛只是在清点出国前要记得带的行李清单:证件、药、联系方式,还有……一顿迟来的谢意。
顾朝暄听着,心里一寸一寸往下沉,又一寸一寸地安静下来。
原来她欠的从来不止秦湛予一个人。
还有另一笔,更沉、更安静,也更让人心里发酸的人情。
……不是因为未完成的感情,而是因为他在她缺席的那些年,替她做了“外孙女”该做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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