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冠军的奖品是麻烦
我还没来得及捧起那张烫金边的奖状,庆功会上的喧闹就被一通急促的敲门声截断。
“林钧,厂办找你。”
声音不高,却像刀切豆腐般劈开了满屋的热闹。
韩建国正举着搪瓷缸要给我灌酒,手僵在半空;几个老师傅围在我身边还在问夹具的事,也纷纷收了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被叫走,从来不是好事。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油污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跟着通讯员出了门。
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荡,像是踩在心跳上。
刚推开生产办公室的门,梁副厂长就顺手带上了门,咔哒一声,隔绝了外头的世界。
屋里很静。
他没坐,就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茶,递了过来。
茶汤黑得发亮,热气腾腾地往上冒,熏得人眼眶发酸。
“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打电话来说情吗?”他盯着我,嗓音低沉。
我没吭声,低头抿了一口茶。苦得舌根发麻,但提神。
“都说你那夹具是‘投机取巧’,不算真本事。”他顿了顿,目光如钉子,“可我知道,那玩意儿背后有门道。你说,那弹性补偿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三年废料组的日子像锈铁片一样硌在记忆里——冬天零下三十度拖着报废机床拆零件,手冻裂了血混着机油往下滴;为了省灯油,在月光下琢磨一个卡簧的回弹角度;还有那些半夜偷偷溜进车间试装夹头的夜晚……
“不是算出来的,”我说,“是试出来的。三年废料组,天天摸坏机器,就知道哪儿该硬,哪儿该软。”
梁副厂长怔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又极深。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才缓缓点头:“这回答……比工程师讲得透。”
那一晚我没回宿舍,直接去了技术科的小资料室。
灯泡闪了两下才亮,我在油印机前忙到凌晨,一页页誊写、制图、附数据表。
《弹性夹头设计原理与适配条件》——名字土得掉渣,内容却不敢马虎。
每一个参数都来自二十多次实测记录,每一条曲线都是拿废品堆里的边角料换来的经验。
第二天清晨,技术科下发文件,《关于推广高效夹具应用的建议》,署名苏晚晴。
开会时赵德贵脸色就变了。
“一个学徒出身的人搞的土装置,也要写进正规流程?谁来担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缸跳起来,“历史上因为非标夹具出过多少事故?你们忘了?还是装瞎!”
会议室瞬间冷场。
有人低头抽烟,有人翻本子,没人接话。
苏晚晴坐在角落,一身灰蓝工装整洁如初,眉眼不动,仿佛骂的不是她提的议案。
散会后,小吴鬼鬼祟祟追到楼梯拐角,塞给我一张叠得方正的油印材料。
“这是……林工写的?”我展开一看,心猛地一沉。
是他昨夜熬出来的那份原稿,一字未改,连页脚那个画歪了的应力分布图都没动。
可现在它居然到了苏晚晴手里?
“我说了不用交……”我皱眉。
小吴缩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可苏技术员看完后,一句话没说,就把文件重新装订了。”
“然后呢?”
“她加了封面,写了八个字。”小吴咽了口唾沫,“‘建议列为厂级技术革新项目’。”
三天后,厂部专题评审会。
赵德贵带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技师压阵,说得义正辞严:“此类装置一旦失控,整批炮栓毛坯报废事小,若引发机床损毁、人员伤亡,谁负得起这个责?”
眼看提案就要被否,梁副厂长忽然开口:“那你们有没有试过?”
没人回应。
空气凝滞。
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我可以现场演示。”
二十分钟后,车间六角车床前,两套夹具并排安装——一套用在我的旧机床上,另一套装在新调来的设备上。
同一批毛坯,同步开动。
金属切削声如暴雨倾盆。
十分钟过去,第一件成品出炉;十五分钟,第二十件;二十分钟整,停机清点。
新机床组废品三件,原因均为原材料夹杂;而旧机床组仅一件轻微超差,经手工修磨后完全达标。
梁副厂长亲自抽检完毕,摘下手套,当众宣布:
“实践才是检验标准。从今天起,全厂同类工序可参照执行。”
掌声再度响起,可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走出车间时天已擦黑,风刮得紧,卷着煤渣打在脸上。
我裹紧棉袄往宿舍走,路过档案室西侧那条窄巷时,脚步微顿。
总觉得今晚的夜太静了。
回到宿舍,推门进去,忽见门缝底下压着一张折成细条的纸。
我蹲下捡起,展开——
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映入眼帘:
“小心档案室西侧楼梯,有人盯你。”我盯着那张纸条,铅笔字歪得像风里摇晃的枯草,可每一个笔画都扎进我心里。
“小心档案室西侧楼梯,有人盯你。”
宿舍灯泡闪了两下,昏黄的光落在床沿上。
我没开大灯,就蹲在门边,手指捏着纸条边缘反复摩挲——这字迹不是出自车间工人之手,太轻、太急,像是用左手写的。
但内容却精准得吓人。
西侧楼梯?
那是通往技术科资料室和保卫科后门的捷径,平日几乎没人走,黑得连猫都懒得穿行。
我吹灭油灯,披上棉袄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寒风割脸,雪未化尽,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我绕到办公楼背面,贴着墙根潜行至档案室西侧。
果然,两个黑影缩在楼梯拐角,一个背对着我,是赵德贵那身标志性的翻毛皮领大衣;另一个穿着保卫科制服,手里攥着一叠纸,正低头翻看。
月光照在纸面上——我的血猛地一沉。
那是《弹性夹头设计原理》的手稿复印件!
连页脚那个画歪的应力分布图都在!
他们想干什么?
不是质疑技术可行性,而是要给我扣帽子——“擅自复制国家设备参数”、“向无关人员泄露机密工艺”!
一旦坐实,别说提干,饭碗砸了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能安个“阶级敌人伺机反扑”的罪名。
我咬紧牙关,指甲掐进掌心。
不能硬刚,现在谁碰这东西谁就被动。
必须抢在他们上报之前,把主动权夺回来。
我转身直奔技术科家属楼。
苏晚晴住三楼东户,窗缝里还透着灯光。
我站在楼下不敢敲门,只掏出钢笔在烟盒纸上写了几句:“手稿已被窃取复印,对方欲以泄密构陷。请立即以技术科名义申请‘高效装夹工艺’立项备案,原件须由梁副厂长签收归档,刻不容缓。”
我把纸条卷成小筒,塞进她信箱最深处,又顺手把门口积雪扫平,确认无痕迹才离开。
那一夜我没睡。
天刚蒙蒙亮我就守在生产办门口,冻得鼻涕直流也不敢动。
七点四十分,梁副厂长拎着保温杯出现,我一步上前,双手呈上原始计算稿。
“这是我昨夜重誊的完整版,含全部测试数据与误差分析。”我声音压得极低,“有人盗印了我的手稿,意图栽赃。我请求组织介入保护这项技术成果,也保护研发者自身安全。”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忽然冷笑一声:“好啊……赵德贵这是要拿政治斗技术。”
八点半,厂广播站响起通知:
《关于设立“高效装夹工艺研究小组”的决定》
为推进基层技术创新,经厂党委研究批准,成立专项研究小组,直属生产办公室管理,任命助理技术员林钧为组长,全面负责工艺验证与推广应用工作。
消息传开那一刻,整座厂区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涟漪一圈圈荡出去。
而就在同一时间,我路过车间主任办公室外,听见里面“砰”地一声脆响——茶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
“林钧?一个废料组出来的臭小子,也配带项目组?”赵德贵的声音像砂纸磨铁,“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停下脚步。
第四日清晨,阳光斜照在技术科走廊。
苏晚晴迎面走来,工装笔挺,发丝一丝不乱。
她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崭新的绘图章,递到我面前。
“以后你的方案,可以直接走加急通道。”她目光清亮如刃,“别让他们觉得,赢一次就是终点。”
我接过印章,铜柄冰凉,指尖却触到她微凉的皮肤。
那一瞬,肩上仿佛压下了千斤重担。
这不是荣耀的奖赏,是战火燃起的号角。
当天上午九点,研究小组正式挂牌。
六名成员列队站定,有老师傅,也有年轻技术员,眼神各异,或敬或疑。
我站在临时腾出的办公室中央,环视众人,翻开第一本任务记录本。
“我们的第一个课题——”
我顿了顿,声音沉稳落下:
“解决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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