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借调令比红头文件还烫
清晨七点,天刚蒙了一层灰白,车间外的霜气还没散。
我踩着结冰的煤渣路往里走,呼出的气在棉帽边沿结了层薄霜。
刚推开工具间门,杨会计就从柱子后头闪了出来,一把拽住我袖子。
“林钧!”她声音压得极低,手心全是汗,“你那份任职表……还在马科长抽屉里锁着,快三周了!上个月的技术津贴,财务处卡死不发——没转正,不算正式编制。”
她塞给我一张对折的便条,指尖发颤。
我打开一看,是人事科退回的批注意见,红笔写得刺眼:“设计思想混乱,不具备独立承担项目能力。”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
这十个字,像把钝刀子,割在我骨头缝里。
只要我不转正,我就永远是个“临时工”,哪怕我在车床前熬通宵改工艺,哪怕我的方案让报废率从37%降到2.1%,哪怕老周师傅拄着拐杖当众念出三千二百小时的损失工时……在我的档案上,我还是那个“成分不好、需重点观察”的学徒工。
可我知道,那天会议室里的寂静,不是妥协,是崩塌前的沉默。
我攥紧那张纸,转身朝生产办走去。
风卷着铁屑打在脸上,生疼。
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梁副厂长正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对,就按‘战备急需’走特批流程。人先借过去,手续后补。什么?保密级别?我担责任。”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骤然提起。
东风3?
这个名字我没听过,但“战备急需”四个字,重如千钧。
这种词不会随便出现在厂长嘴里,更不会从特批口子里放出来——那是命脉,是国家咬着牙也要推上去的东西。
我站在门外没进去。
转身回车间的路上,脑子里翻江倒海。
梁副厂长为什么要保我?
是因为那次会议上的数据?
还是他早就盯上了我的脑子?
又或者……他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靠苏联图纸撑下去了。
上午十点整,广播喇叭突然炸响。
“全体注意!现发布紧急通知:代号‘东风3’保密项目即日起启动,需抽调精锐技术力量组建联合攻关组。名单如下——”
一个个名字报出来,都是厂里响当当的人物:高级工程师王建国、八级钳工赵振山、材料室主任李凤霞……
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林钧,借调技术科,负责装夹系统优化。”
全场哗然。
有人打翻了搪瓷缸,水泼了一地;有人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都没察觉。
小陈直接从板凳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看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我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却微微发麻。
借调?
不是提拔,不是任命,是“借”。
可偏偏这一“借”,把我从废料堆里拎到了火线前沿。
一个连正式编制都没有的人,竟能碰绝密项目?
这不只是破格,这是掀桌子。
马文彬几乎是撞开调度室门冲进去的,脸黑得像锅底:“梁厂长!一个临时工,连技术员职称都没评上,能接触东风3?出了泄密问题谁负责?!”
梁副厂长慢悠悠掐灭烟头,眼皮都没抬:“我能保证的是他的能力,不是你的面子。”
一句话,砸得满屋安静。
消息像野火燎原,中午食堂里都传遍了。
“这不是提干,是送进火线了。”老师傅蹲在墙角啃窝头,低声说,“东风3要是真上了,咱们厂就得从三类配套升成总装单位……多少人盯着呢。”
我听着,没吭声。
饭票都不够买半个馒头,但我吃得格外慢。
每一口都嚼得扎实。
因为我明白,这次不是谁施舍的机会,是拿命去换的入场券。
下午两点,我准时到技术科报到。
马文彬没露面,但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被塞在走廊尽头最偏的角落,桌椅歪斜,桌上只摆着一本空白记录本和半截铅笔,连个墨水瓶都没有。
新来的干事看了我两眼,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苏晚晴抱着一摞资料走过。
她穿着藏蓝工装,头发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髻,脚步轻,影子掠过地面时像一片雪落在铁板上。
她路过我桌前,目光淡淡扫过那半截铅笔,停顿一秒,随即放下一叠文件。
“东风3主轴箱体加工方案初稿。”她语气平静,“领导说让你‘参考’。”
我点头致谢,她没回应,转身走了。
可就在她衣角消失在门框的瞬间,我瞥见她袖口有一道油渍——那是昨晚加班留下的痕迹。
她根本不是顺路,她是专门送来的。
我翻开资料,心跳陡然加快。
图纸上的结构、受力分布、加工难点……竟与我记忆中某型坦克传动箱高度相似!
那是在现代研究所参与预研时见过的难题,当时用的就是斜面预压夹紧法,配合动态补偿支撑,才解决了薄壁件在高速铣削下的变形问题。
记忆碎片如闪电划过脑海。
但我不能照搬,也不敢提“未来技术”。
我只能低头,在纸上写下:“建议将六道铣削工序合并为两道,基于现有设备刚性评估及切削力模拟分析……”
旁边的小陈凑过来一看,呼吸都变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六道工序能合?”他声音发抖,“我们组讨论一个月,最多敢减到四道!”
我没回答。只是继续写下去,笔尖沙沙作响,像磨刀。
直到夕阳斜照进走廊,我把方案草图翻到最后一页,轻轻合上。
马文彬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冷眼看着我。
而我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明天的项目会上,他会问:“你说斜面预压合理,依据何在?”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
到时候,我会让他亲眼看见——什么叫,用现实说话。
清晨的霜还没化,我踩着冰碴子进了厂区大门。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可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昨夜几乎没合眼,脑子里一遍遍推演今天项目会上的每一个细节。
我知道,马文彬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一问不是求知,是杀招——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钉死在“不懂规矩”的耻辱柱上。
但我不怕。
因为我手里攥着的,不是理论,是铁一般的现实。
八点整,联合攻关组第一次技术协调会在主楼三楼召开。
会议室烟雾缭绕,十几双眼睛盯着我这个“借调来的临时工”。
马文彬坐在主位侧边,嘴角挂着冷笑,像是等着看死刑执行。
“林钧同志,”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提的斜面预压夹紧方案,跳过了三道工艺验证流程,直接建议合并工序。你说它变形小、效率高,那我问你——依据何在?”
来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
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悄悄抬头瞄梁副厂长的脸色。
我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站起身,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老张,进来吧。”
门被推开,两个工人抬着一块厚重的铸铁试件走进来,放在试验台中央。
另一块,则已经装上了我设计的楔形压紧机构。
“这是两块完全相同的45号钢箱体毛坯,”我的声音不急不缓,“左边这块,用咱们厂现行的四点螺栓压板固定;右边这块,采用我设计的斜面自锁楔块预压结构。接下来,我们模拟高速铣削时的切削力,加载到相同位置。”
有人嗤笑:“搞什么花架子?百分表能说明什么?”
我没理他,只对操作员点头:“开始加力。”
千斤顶缓缓升起,金属发出细微的呻吟。
两块试件边缘各接了一块百分表,指针轻轻颤动。
左边那块,数值一路爬升——0.08、0.10、最终定格在0.12mm。
右边那块,指针微微一跳,然后……几乎不动。
最终读数:0.03mm。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连梁副厂长都直起了身子,眯眼盯着那两块表。
我转过身,看着马文彬:“您刚才问我依据?这就是依据。我没有发表过论文,没有留洋背景,也没有资格进国家研究所写报告。但我这双手,在车床上摸了三百多个日夜。每一丝震颤、每一道划痕、每一次报废,都是我和机床的对话。”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你们要出处?好,我现在告诉你们——它的出处,不在苏联手册里,不在国家标准里,而在我们自己车间的地沟油泥里,在那些被当成废料扔掉的残次品里!”
话音落下,没人鼓掌,可空气变了。
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落了下来,压住了所有轻蔑与质疑。
梁副厂长缓缓合上笔记本,写下一行字:“同意试行,责任由我承担。”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被允许进入战场的人,我是撕开防线闯进去的。
散会后,我刚走到走廊尽头,脚步一顿。
苏晚晴站在窗边,藏蓝工装衬得她身形清瘦如松。
她没说话,只是递来一枚黄铜打造的小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东风3。
“以后进出核心区要用这个。”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他们以为借调是妥协,是给个台阶下。可其实……”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眸子里有光闪了一下:
“是放虎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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