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她的签字,我的命
清晨 我刚踏进车间铁门,赵工就从值班室冲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手劲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昨晚……保卫科来查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可那股颤意却像刀锋划过耳膜。
我心头猛地一沉,脚底仿佛踩进了冰窟窿。
“查什么?”
“说有人举报,‘境外势力通过非正常渠道向我厂传递技术情报’。”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更有恐惧,“重点——就是那份匿名推演报告。”
我呼吸一顿。
那份没有署名、没有出处的十七页热处理推演,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凭着记忆碎片拼出来的。
它解决了东风3炮座铸造时的热裂难题,让停摆三天的生产线重新轰鸣。
可现在,它成了悬在头顶的铡刀。
如果被定性为“泄密”,我不怕。
大不了回废料堆捡破烂去。
可苏晚晴呢?
她是第一个看懂那份报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顶着压力拍板试产的技术负责人。
若追责下来,她将因“采纳来源不明的技术方案”而背上政治黑锅。
一个“冷面热心”的技术员,前程可能就此断送。
我没再问,转身就往技术科跑。
走廊空荡,脚步声在水泥地上撞出回响。
可技术科办公室门紧闭,玻璃窗蒙着霜,看不见人影。
李小梅从隔壁资料室探出头,脸色发白:“苏姐一早就被刘政委叫走了……会议室那边,气氛特别不对。”
我站在走廊尽头,望着档案室那扇熟悉的窗口。
那扇窗,曾悄悄递出过设计图纸,也藏过我用胶片偷拍的关键参数。
它见证过多少次“违规操作”?
如今,它却可能成为一场风暴的源头。
上午十点,审查会在小会议室召开。
我躲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马文彬坐在主位侧边,一身笔挺蓝布工装,眼镜片后的眼神像鹰隼。
他是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一向看不惯我这个“成分不好还爱出风头”的学徒工。
“一份没有署名、没有出处的材料,竟能左右军品设计?”他声音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这是对组织程序的蔑视!是对技术权威的践踏!我们是在造炮,不是在赌命!”
赵工猛地站起来:“可它管用!十七次失败后,就靠这份推演找出了热节位置,模具寿命直接翻了三倍!你们谁有这本事?”
“坐下!”刘政委抬手,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桌。
会议室瞬间安静。
所有人目光转向苏晚晴。
她一直没说话,坐姿笔直,像一杆立在风里的旗。
此刻,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马文彬,扫过刘政委,最后落在那份摊开的推演报告上。
“那份推演的数据链完整,逻辑自洽,且经实践验证有效。”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比起追究‘谁写的’,我们更该问——为什么我们没人写出来?”
全场死寂。
连马文彬都僵住了。
她继续道:“我们讲严谨,可严谨不该是逃避责任的护身符。真正的忠诚,是承认自己没想到,然后接受更好的方案。”她直视刘政委,一字一句,“如果坦诚认错是一种风险,那我愿意承担。”
刘政委久久未语,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
终于开口:“既然作者不愿露面……那就由你,作为技术负责人,承担采纳该方案的全部责任。”
空气凝固。
这意味着,一旦后续出任何问题,哪怕只是个微小偏差,她都将被追责到底。
苏晚晴没有犹豫。
“我签。”
两个字,像钉子砸进木板,稳、准、狠。
当天下午,技术科公告栏贴出《关于东风3底座工艺变更的说明》。
白纸黑字,条理分明,末尾是她亲笔签名,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我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
那一刻,我不是感动,而是心口像被重锤砸中。
她不是在帮我,她是在用自己十年清白、一身正气,为一场正确但危险的冒险背书。
我转身离开,走进锻模仓库。
天色阴沉,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摇晃着。
我搬出一张旧桌,铺开稿纸,拿起钢笔。
我要写一份新的《铸造过程参数控制手册》。
不再是藏在角落的“歪门邪道”,而是堂堂正正的技术标准。
我把“热节识别五步法”包装成“基于现场数据的趋势分析”,把“冷速梯度经验判断”改造成“温差反馈调控模型”。
每一个术语都经过斟酌,每一段描述都模仿技术科正式文件的语气。
我要让这些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土办法,变成谁都拿不走、抹不掉的“官方知识”。
笔尖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尤其是她。
夜幕渐沉,仓库外传来几声零星的下班铃。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抬头望向窗外。
雪停了,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银线。
就在这时,仓库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没回头。
可我能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站在我背后,没说话。
工作台的阴影里,一枚蓝色橡皮章被轻轻放下。
刻着四个小字:技术核定。
傍晚六点,天光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厂区上空。
我正伏在旧桌上赶工最后一节“温差反馈调控模型”的图解,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忽然,仓库门轴发出极轻的一声“吱呀”。
我没有回头。
但空气变了——那是一种微妙的凝滞,仿佛连灯泡摇晃的节奏都慢了半拍。
脚步很轻,落在水泥地上几乎无声,可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的间隙里。
她来了。
苏晚晴走到工作台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一丝不苟地扣到腕骨。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从衣兜里取出一枚蓝色橡皮章,轻轻放在我的稿纸边缘。
刻着四个小字:技术核定。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以后你的方案,可以用这个章预审。”她的声音低而稳,像冬夜里的炉火,不起眼,却能把寒气逼退三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写满公式的手稿上,又抬眼看向我,眸子深得像井水:“但记住,每一次盖下去,都是我在跟你一起担责。”
我抬头看她。
灯光斜照在她脸上,映出半边冷峻的轮廓,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她眼底的倔强裂开了一道缝——不是软弱,是柔软。
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终于透出一丝温度。
“你不问……那篇推演是不是我写的?”我嗓音干涩。
她没答,转身朝门口走去。
背影清瘦,却被暮色勾勒出一种不容动摇的挺拔。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累。”她停在门框处,侧脸映着最后一点残光,“我只认结果——炮响了,人活着,就够了。”
门轻轻合上,像一句未完的誓言,悄然封存。
我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抚过那枚橡皮章。
冰凉的橡胶底下,却像藏着一团火。
这不是权力,是信任——比任何职称、奖状都更沉重的东西。
她把她的十年清白、一身前程,轻轻放在我这份没人敢认的“野路子”上,只为让正确的技术活下去。
那一夜,我熬到了凌晨。
整理完手册最后一页,我习惯性翻回扉页,准备誊抄标题。
可就在空白处,一行极细的小字静静躺在那里:
真正的技术,不在纸上,而在愿意为它冒险的人心里。
字迹清瘦有力,是她的。
我呼吸一滞,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合上本子,我走向窗边。
夜风卷着雪末扑在玻璃上,远处厂区只剩零星灯火,像散落人间的星子。
而办公楼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还亮着。
我望着那盏灯,忽然懂了。
我不再是废料堆里那个靠捡螺丝换馒头的学徒工。
我不是孤身一人用记忆碎片对抗时代的蝼蚁。
有人开始用信任为我铺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也终究有了方向。
这路通向的,不只是八级工、工程师、总师的头衔。
而是战壕里能少流一滴血,是炮管能多打出一发精准的弹。
是无数战士,能平安归来。
我默默将手册抱紧,像抱着某种誓约。
窗外,星光如雨。
而远方,那盏灯终于熄灭。
风掀起窗帘一角,像一声叹息,也像一句未曾出口的——
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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