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谁在干活,谁说了算
周一晨会,厂部会议室的炉火噼啪作响,可没人觉得暖和。
周厂长站在黑板前,脸色比窗外的铅灰色天空还沉。
他手里捏着一封电报,指节发白。
所有人屏息凝神,连平日最爱嗑瓜子的赵副厂长都停了手。
“刚刚接到军科院紧急通报。”周厂长声音低哑,“新型班用机枪在西北靶场试射时,连续三挺出现连发失控——全自动模式下无法断火,扳机卡死,最后两挺直接炸膛。”
空气像被冻住。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款机枪是我们红星厂五年攻关的心血,是上面点名要列装部队的重点项目。
一旦出事,不只是丢脸,是整个研发团队的政治生命都要搭进去。
“初步判定,击发机构设计存在根本性缺陷。”周厂长顿了顿,“上级命令:七日内必须提交整改方案。否则,项目整体移交江南兵工厂。”
死寂。
有人低头看鞋尖,有人偷偷瞄向技术科的方向。
苏晚晴坐在角落,眉头锁成一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帽。
赵副厂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开口:“这种高精尖的东西,本来就该由专业设计院主导。咱们厂搞生产还行,搞设计?力不从心啊。”
他这话,明摆着往我这边递刀子。
我没看他,只盯着桌上那份还没拆封的故障报告照片——那支扭曲变形的阻铁组件,像一道撕裂的伤口。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我站了起来。
“我们火种工坊,愿承接此次故障诊断任务。”
哗——
满屋子人全转过头来,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赵副厂长嘴角一抽,眼神里全是讥讽。
周厂长更是猛地抬头:“林钧,你们没参与原设计!图纸都没见过!”
“但我们修过三百七十挺各类机枪。”我说得很轻,却一字一顿,“每一挺坏掉的枪,我都听过它临终前的声音。它的呻吟、它的顿挫、它的爆响……我都记得。”
会议室鸦雀无声。
冯老突然咳了一声,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让他试试。”他目光扫过全场,“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把饭碗拱手让人强。”
周厂长看着我,又看看冯老,终于点头:“可以。但仅限技术分析,不得擅自改动工艺流程。”
“明白。”我应道,心里却清楚——这一仗,不是争时间,是争话语权。
当天下午,我带着两名夜校骨干去库房提回那支故障样枪。
枪身还带着戈壁滩的沙尘,握把上有灼烧痕迹。
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上,像对待一个重伤未愈的战友。
闭眼。
轻轻扣动扳机。
“嗒……嗒……”击锤回落的声音不对劲,拖泥带水,像是踩进雪里的靴子。
我睁开眼,取出自制的铜丝探针——这是用电机绕组废料拉丝打磨出来的,精度勉强够用。
小心伸进击发机组件缝隙,反复测量阻铁与击锤凸台之间的间隙。
十分钟不到,我写下结论:
【症结不在设计,而在热处理变形。
阻铁臂翘曲0.03毫米,低温环境下运动轨迹偏移,导致释放延迟、连发失控。】
苏晚晴几乎是飞奔而来。
她调出生产记录,手指划过表格时微微发抖:“这批零件……是三车间生产的。淬火工序签的是李技术员的名字,但他那两天在外地培训。实际操作记录显示,是由两名三级工独立完成,保温时间不足标准一半。”
我冷笑:“省了四小时炉火,省了一个技师津贴,换来的是前线战士扣不动扳机,还是甩不脱子弹链?”
我把草稿纸拍在桌上,提笔起草《紧急工艺修正案》。
要求所有同批次阻铁零件立即返工重淬,并附上一套简易检测夹具图纸——用弹簧片加定位块,配合普通游标卡尺就能测出微米级翘曲。
“这东西谁批的?”赵副厂长冲进工坊时脸都绿了,“你一个学徒出身的技术员,敢发全厂工艺指令?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保卫科把你材料封了!”
他说完,真的一挥手,命人收走所有文件。
我没拦。
当晚,我把图纸刻上蜡版,带着夜校十几个骨干,在油印机前忙到凌晨三点。
八十份《检测指南》新鲜出炉,每一页都带着油墨味儿。
第二天清晨,它们出现在七个车间的工具箱里、休息室的茶缸底下、甚至食堂打饭窗口的玻璃夹层中。
我在夜校讲台上说:“这不是命令,是经验。哪个班能按图做出检测具,我就亲自教他们看懂整套枪械装配图——包括闭锁凸轮曲线和导气孔流量计算。”
话音落下,掌声雷动。
第三天,六个班组交出了合格的检测工具。
第四天上午,返修进度反超原计划百分之二十。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小李嫂带头在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大字报,红纸黑字写着:
“工人也能救急难,别让纸上规矩误前线!”
底下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
我站在工坊二楼窗边,望着那面越贴越长的责任墙,忽然觉得胸口滚烫。
风雪还在刮,但地下的根,已经扎进了更深的地方。
而此刻,夕阳正斜照在火种工坊的门牌上。
那块木匾是我亲手刷的漆,字迹粗粝却有力。
谁在干活,谁说了算。
我不需要谁赐予权力。
我要让所有人看到——真正托起这个国家脊梁的,从来不是会议室里的官话,而是车间里不肯熄灭的灯火。
第四天傍晚,风雪骤急。
我正带着夜校的几个骨干在工坊里复核返修件的数据,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气卷着雪粒子扑了进来。
三名身穿军大衣、肩章笔挺的军人站在门口,为首那人目光如刀,扫过满墙密密麻麻的检测记录、手绘流程图,还有那张贴在正中央、墨迹未干的“责任承诺书”——上面三百多个签名,像三百颗砸进冻土的钉子。
没人说话。
整个工坊静得能听见炉火里木炭爆裂的轻响。
老马下意识地把手里刚做完的检测具往背后藏,却被那名军官一眼盯住。
“拿出来。”
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马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上去。
那是用边角钢料焊成的简易夹具,表面粗糙,但每一道刻线都精准对齐。
军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块精密千分表,当众测量——间隙偏差±0.01毫米,完全达标。
他缓缓抬头,看向我:“你凭什么调动这么多人?一个没编制的技术员,连正式职称都没有,就能让全厂工人跟着你熬夜改工艺?”
灯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脚前。
我没有躲。
“凭他们也想打出好枪。”我说,“凭他们在三九天里蹲在机床旁,一毫米一毫米地调导气管;凭他们知道,前线战士扣下的每一发扳机,都是咱们车间里的活儿。”
我顿了顿,直视着他:“更凭——他们不信命,只信手里的活能不能过关。”
那军官怔了怔,嘴角竟微微动了一下。
他环顾四周:墙上是工人自己画的装配分解图,桌上摆着油印版的操作指南,角落里一堆废料堆中还立着几套正在试制的辅助工装……这一切,不是命令推出来的,是人心攒出来的。
良久,他收起千分表,转身前留下一句话:
“明天上午九点,军代表要来听整改汇报——主讲人,是你。”
门关上了,风雪被隔在外面,可工坊里的空气还在震颤。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林钧……这意味着你将成为正式责任人。一旦失败,不只是项目移交,你可能会被追责到‘越权指挥’的地步。”
我望着窗外。
雪花一片片砸在玻璃上,又融化成水痕,像谁无声流过的血。
“那就不能再有半点瑕疵。”我说。
当夜,火种工坊灯火通明。
我没有让大家回去休息。
所有人重新排班,三轮全流程实操演练,每一个环节由不同班组交叉验证。
我亲自盯着每一份数据,反复校对热处理曲线与回火温度参数。
每个人必须背出关键节点的公差范围和应急处置步骤,错一个数字就重来。
凌晨两点,小李嫂端来最后一锅姜汤。
她看着我们这群红着眼睛还在较真的“疯子”,忽然说:“以前总听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可啥时候真轮到我们说话?现在我才明白,话不是喊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张草图钉上墙面。
黑板上的时间表已精确到分钟,整改方案的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废料堆里偷学图纸的学徒工,也不是靠冯老撑腰才敢开口的技术员。
我是这个项目的底气。
次日上午九点整,会议室座无虚席。
军代表坐在主位,身后两名专家打开笔记本。
周厂长、赵副厂长并排而坐,脸色各异。
苏晚晴坐在技术科角落,悄悄朝我点头。
我没有用幻灯机——根本没有。
只拿了一块旧黑板,一根粉笔,外加三张手绘剖面图。
从击锤运动轨迹讲起,到阻铁翘曲如何引发连锁故障,再到新检测具的设计逻辑与批量返修的可行性路径……我讲得慢,但清晰,像把一把生锈的枪一点点拆开,露出里面的病灶。
军代表频频点头,中途只问了一句:“你说的这套检测法,能在三天内覆盖全批次吗?”
“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六十七。”我答,“另外,所有参与班组都签署了质量追溯承诺书。”
他笑了。
会议结束前,他忽然转向全场领导:“枪出问题的时候没人管,工人自己修好了,反倒没人敢认?”语气不重,却如雷贯耳。
然后,他站起身,宣布:
“整改方案批准执行,后续优化由红星厂牵头,具体负责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就这位同志吧。”
散会后,赵副厂长摔门而去,椅子翻倒在地板上,响得整个走廊都听见了。
而在资料室深处,管理员正提笔写下新入库档案的编号:
07801,负责人:林钧。
活干成了,话也就响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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