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库房里的无声集会
我内心的齿轮仍在嗡嗡作响,那是深夜会议留下的幻影回声。
现在四周安静得可怕。
仓库外,世界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是时候回家了。
苏晚晴走在我身旁,在工厂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漆黑。
我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就像一架新造的飞机首次试飞成功一样。
我们这些工人,正在学着飞翔。
我瞥了一眼苏晚晴,发现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和我一样,那眼神中透露出更深层次的领悟。
“林师傅,”她打破了这惬意的沉默,说道,“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我明白她在问什么。
我们真的能改变现状吗?
我们能挣脱束缚我们的枷锁吗?
“我们别无选择,”我回答道。
这无关希望,而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我们必须这么做。
回家的路我再熟悉不过了,脚下的粗砾石在我的靴子下嘎吱作响。
夜晚的寒意穿透了我单薄的工作服。
突然,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划破黑暗,一时间晃得我们睁不开眼。
一个声音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
该死!
是巡逻队。
这并不意外,但还是让人厌烦。
我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定了定神。
灯光适应后,一个身影出现了,我的心一沉。
来的不是普通的巡逻警卫,而是马金,保安队长。
他是最可恶的走狗,一个陶醉于自己那点小权力的人。
他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自鸣得意的傲慢。
“林师傅?还有……?”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苏晚晴,“你们俩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尤其是在机修车间附近。这很可疑,不是吗?”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我们得赶紧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已经对我们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
我必须谨慎思考、行动和说话。
“只是水管有点漏水的小问题,”我镇定自若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想过来看看。反正我也睡不着。”
马金怀疑地挑了挑眉毛。
“水管漏水?这么晚?这有点奇怪,不是吗?维修人员会处理的。”
我知道我得转移话题,这是个机会。
说点专业术语通常能把他弄得晕头转向。
“是主水管吗?”我摇了摇头,“那个已经修好了。这次是三号车间新热处理炉的冷却系统出了问题,就是你上个月要求维修的那个。它出现了三相电流不平衡的问题——我怀疑是整流器的问题——导致温度控制不稳定。这是个精密的设备,一旦损坏,可能会毁掉一整批产品。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现在才有时间来检查。”
马金的脸扭曲成一副既困惑又愤怒的表情。
我能看到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努力理解那些专业术语。
这是个“打脸”的好机会。
我嘴角微微上扬,直视着他的眼睛,挑衅他来质疑我。
他结结巴巴地说:“嗯,呃……我……我相信一切都会处理好的,只要问题能解决就行。”他尴尬地挥了挥手,“你们继续吧。”
就在我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一辆汽车驶来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两道车灯划破黑暗,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杨厂长。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这可不只是一次巡逻,来的是他本人。
杨厂长身着整洁的制服,脸上带着不悦的神情。
他用冰冷、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林然,”他的声音平稳却又透着一丝威严,“这么晚还在外面?你今晚可真忙啊,不是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厂长。”我向来不擅长说谎,但这些年也有了些进步。
他无视了我的回答,目光转向苏晚晴。“这位是谁?”
“是我的同事,厂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杨厂长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
“同事?有意思。林,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传言。关于……未经授权的活动,关于会议,关于一些想法。”他停顿了一下,让他的话在空气中回荡,“当然,还有关于那本……《优化笔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本笔记。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计划。
“我坚信纪律,林然,”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危险,“我相信工人就该好好工作,领导就该好好领导。要维持秩序。我听说你一直在自作主张,在工人中制造不和。”他眯起了眼睛,“那本《笔记》,我要它。”
我的世界仿佛开始天旋地转。
这可不只是因为晚归的问题。
这是对我们所努力构建的一切的直接攻击。
这关乎控制权。
他想窃取我们的知识,我们的希望。
他想在我们的梦想还未真正开始时就将其扼杀。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厂长,”我的声音出奇地平稳,“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跟我装糊涂,”杨厂长的耐心渐渐耗尽,“我知道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要聪明。把笔记交出来,林。现在。否则后果自负。”
威胁很明确。
他会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毁了我所努力奋斗的一切。
工厂、我的家人、我的未来,一切都危在旦夕。
我看向苏晚晴。
她的脸上刻意保持着平静,但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是恐惧?
是决心?
还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到明天早上之前交出来,”杨厂长继续说道,目光如激光般锐利,“如果到时候我还拿不到那些笔记……你会后悔的。”他转身大步走向他的车,把我留在了寒冷的夜晚中。
汽车开走后,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脚下砾石的嘎吱声。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最后通牒像千斤重担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一场战争。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会奉陪到底,不是用拳头,而是用这座工厂里的每一个齿轮、每一根电线,以及每一个觉醒的头脑。
黑暗像一块湿透的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红星机械厂的上空。
我和苏晚晴一前一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晚的风似乎比往常更冷,刮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
“林然,你刚才写的‘自己动手’,是不是想告诉他们,就算没有你,这条路也要继续走下去?”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我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我不可能永远是他们的老师,我想要点燃的,是一场燎原的大火,而不是一盏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油灯。
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都成为火种。
“你有没有想过,这场火,可能会烧到不该烧的地方?甚至……烧到你自己?”她又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忧虑。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秀气的轮廓,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晚晴,”我缓缓开口,声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哑,“在这座工厂里,我们这些一线工人,就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的煤炭。要么就这么一直冷下去,直到彻底失去热量,要么就想办法,让自己烧起来。被烧伤,总比被冻死强。”
她沉默了,只是默默地把我刚才用来擦黑板的布,叠得更整齐了些。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突然射来两道刺眼的手电光,紧接着是一声厉喝:“什么人!站住!”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把苏晚晴护在身后。
是厂保卫科的巡逻队,带队的是科长马金。
这家伙是厂长杨卫国的忠实走狗,仗着有点小权,平日里就喜欢对我们这些工人吆五喝六,以彰显自己的威风。
“原来是林师傅和苏技术员啊,”马金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手电光故意在我们脸上晃来晃去,“这么晚了,二位这是在哪儿促膝长谈呢?”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保安,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面不改色:“三号车间的循环水泵有点异响,我去看看。苏技术员正好路过,帮我打了个下手。”这个借口天衣无缝,三号车间的水泵确实老旧,出问题是家常便饭。
马金的三角眼眯了起来,显然不信。
“林师傅可真是我们厂的劳模啊,三更半夜还心系生产。不过我怎么听说,锻压车间的东库房,今晚好像比平时热闹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他肯定是接到了什么风声,特意在这里堵我们!
苏晚晴的手指在背后轻轻捏了捏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我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我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哦?马科长消息这么灵通?那边不是堆废料的地方吗,难不成还有人去那儿偷铁?”
“偷铁?”马金冷笑一声,手电光猛地照向我的脸,“林然,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人举报,你小子聚众闹事,私底下搞什么歪门邪道,煽动工人对抗厂里!”
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够大的。
我还没说话,苏晚晴就忍不住站了出来:“马科长,请你说话注意点!林师傅只是义务给大家讲解一些技术难题,怎么就成了聚众闹事?”
“技术难题?”马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臭工人,懂个屁的技术!厂里有总工,有技术科,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开机床的来指手画脚了?我看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干活,净想些歪心思!”
他这话一出,我身后的苏晚晴气得浑身发抖,而我心中的怒火,却在瞬间冷却下来,变成了一片冰冷的杀意。
侮辱我,可以。
但侮辱所有工人,不行。
我直视着马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马科长,你刚才说,我不懂技术?”
“怎么?我说错了?”马金一脸的鄙夷。
“没错,你说得太对了。”我忽然笑了,笑得他有些发毛,“所以我才想请教一下马科长。刚才我去三号车间,发现循环水泵的A相电流比B、C两相高了百分之二十,电机外壳温度也偏高,但三相电压是平衡的。你作为保卫科长,见多识广,能不能指点一下,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马金的脸瞬间就僵住了。
什么A相B相,什么电流电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跟天书没什么区别。
他支吾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后的两个小保安也是面面相觑,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变成了茫然。
我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怎么?马科长指导不了?也对,保卫科长只需要看好大门就行了。那你总该知道,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水泵电机很快就会因为三相电流不平衡导致过热烧毁。到时候三号车间的冷却系统瘫痪,正在进行热处理的一炉高强度合金齿轮全部报废,这个损失,是你马科长担得起,还是我这个‘臭工人’担得起?”
“你……你少在这儿吓唬人!”马金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不是吓唬你,明天天亮就知道了。”我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现在,我们要回宿舍休息了,马科长,还想拦着我们,是准备亲自去修水泵吗?”
马金被我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一张脸青白交加。
他想发作,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
技术上的事,他一窍不通,我说的后果听起来又严重得吓人。
万一真出了事,这个责任他绝对背不起。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带着苏晚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就在我们走过他身边的瞬间,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狗。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让你丢脸这么简单了。”
马金的身体猛地一颤,却连头都不敢回。
走出几十米远,苏晚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后怕地说:“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跟他动手?”我摇了摇头,“对付这种人,让他颜面扫地,比打他一顿更让他难受。”
“可是,他肯定会去杨厂长那里告状的。”苏晚晴的担忧不无道理。
杨卫国,红星机械厂的一把手,一个靠着投机钻营和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官僚。
在他的眼里,工人就是生产工具,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服从。
我之前提出的好几项技术改进方案,都被他以“工人不要好高骛远”“稳定压倒一切”为由驳回,甚至还因此被调离了核心的技术岗位。
我组织的这场“学习会”,最想铲除的,就是他。
我的目光投向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办公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去告状才好,我正愁没机会跟杨厂长‘沟通’一下。”
话音未落,一束刺眼的汽车大灯从我们身后射来,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我们身边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笔挺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人走了下来。
正是厂长,杨卫国。
他身后跟着的,是刚刚灰溜溜败走的马金。
此刻的马金,正一脸谄媚地为杨卫国拉开车门,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林然,这么晚还没休息,精神可嘉啊。”杨卫国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
“杨厂长。”我平静地回应。
“我听说,你最近很活跃啊。”杨卫国绕着我走了一圈,目光在我沾着油污的工作服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不但在车间里搞小发明,还当起了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学习’?”
他的语调很平缓,但“学习”两个字,却咬得特别重。
我没有否认:“工友们想学点东西,提升自己,我觉得是好事。”
“好事?”杨卫国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什么是好事?安安分分完成生产任务,就是最大的好事!你搞的那些东西,我看了,无非就是些小聪明,上不了台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告诉你,林然,红星厂的技术路线,有我杨卫国和总工程师把关,轮不到你一个工人来指点江山!”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威压。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死死地盯住我,“你还搞出了一本什么《优化笔记》?听说,很多人都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传阅?林然,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想在这厂里,拉山头,立派别,跟我杨卫国分庭抗礼吗?”
来了,这才是他今晚真正的目的。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厂长言重了。我只是把一些实践中总结的经验写下来,方便大家解决问题,提高效率,没想过别的。”
“提高效率?”杨卫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灰尘的眼镜,“效率是要靠科学管理,靠规章制度!不是靠你们这些工人自作主张!今天你敢改一条线路,明天是不是就敢改整个工艺流程?后天是不是就要把总工程师的办公室也给占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我的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林然,我给你一个机会。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把你那本破笔记,连同所有的副本,全部交到我办公室。今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否则……你知道后果。”
他我能让他走,也同样能让你,还有你身边这位漂亮的苏技术员,一起滚蛋!”
我的拳头,在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竟然拿我父亲的事来威胁我!
父亲曾是这个厂里最有才华的工程师,就因为坚持技术真理,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最后被扣上“破坏生产”的帽子,黯然离厂,郁郁而终。
这件事,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杨卫国很满意我的反应,他退后一步,重新恢复了那副道貌岸岸的模样,转身准备上车。
“等等。”我突然开口。
杨卫国回头,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怎么,想通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杨厂长,那本笔记,我不会交。不仅不会交,我还会让它传遍厂里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想学技术的工人,人手一本。”
杨卫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继续说道:“你想要的是一群只会听话干活的机器,而我想要的,是一群会思考、会创造的劳动者。你害怕我们懂得多,因为我们懂了,你就不好管了,你的位子,就坐不稳了。你说得对,我就是要跟你分庭抗礼。不过,不是为了权,是为了夺回本该属于我们工人的尊严和权利!”
“你……你这是在向我宣战!”杨卫国的脸色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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